圣子线预警
圣子安塞塔幼时,只是贫民窟里朝不保夕,惶惶终日的流浪儿。
彼时他身体中的血族血脉还未觉醒,半人类半血族的体质比一般人还要孱弱。
像廉价的易碎品,也像被污水随意粘合起来的一把尘土。
生活的变化发生于他十岁那年,与教皇的那场相遇。
教皇坐在洁白的马车上,对他伸出手,目光淡漠而无情。
教皇萨拉尔是一名拥有远超常人野心的青年,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孩子那不纯正的血族血脉。
与此同时,他心里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将这个孩子带回去养大,推选他成为新的圣子。
与其让别人选出那么一个不确定因素,不如他自己选一个知根知底又好控制的人。
不纯正的血族血统让这个孩子可以进入教堂,又不至于被光明阵法烧成灰烬。
属于人族的那一点血脉让他可以在十字架前祷告,可以进入忏悔室祈求神明宽恕他出生的原罪。
只是属于血族的血脉,会让他稍微吃点苦头……
一点疼痛而已,和成为圣子的巨大荣耀相比,真的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事吧?
毕竟他也是这么度过来的,他也曾经觉得自己会憎恨一切。
可是如今滔天权势加身,他却只觉得快意以及不满足。
没有什么比得到权势,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了。
这个小孩终有一天也会理解他的。
萨拉尔朝年幼的安塞塔伸出手,冰冷的眼神如同闪着寒芒的尖刀。
“跟我走吗?我带你进入这世上最接近神明的地方。”
小孩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个青年问完这句话,就以强硬而不可抗拒的力量牵着他坐进了马车。
安塞塔知道这将改变他的一生,但年幼的他无法抗衡,也别无选择。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小孩每天都在幽闭的暗室中醒来,长久的黑暗几乎将他逼疯。
每天能见到的,除了将他带来这里的青年,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空无一物的密闭室内,没有阳光,没有水,没有食物。
他以为自己会死去,可是没有。
每当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身体里就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一点点修复他濒死的身躯。
可这不是救赎,他那段时间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去。
青年每一次进来,小孩都会哭泣着哀求他,不断重复自己不想要再成为圣子了。
可是青年只是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无视他的诉求。
“不够。”
你还不够绝望,濒死的程度还不足以觉醒血族的血脉。
你还太过弱小——废物是不配喊疼的,知道了吗?
然后便转身离开了这间逼仄狭小的密室。
小孩眼睁睁看着他关上门,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终于,在某个夜晚再次到来时,小孩的眼瞳变红,嘴里慢慢长出了獠牙。
可这不过是带来了新一轮的折磨。
教堂愈发排斥他这个血族,光明施加给他的威压不亚于万钧重锤一下下敲断他的血肉筋骨。
痛感最微弱时,也像千万把钝刀划开皮肤。
疼痛,重塑,濒死,恢复。
这个过程像轮回一样不断重复。
他每一天都在死去,又在下一刻复活。
教皇看着安塞塔每一天的变化,看着他眼中熟悉的憎恨与日俱增,只觉得惊喜而愉悦。
“……做得好极了,不愧是我亲自挑选的圣子。”
你应当变成一把尖锐无比的刀,带着血色的光刺向你的仇人。
你的仇人会在痛苦中死去,带着释然以及将绝望传承下去的欣喜。
“不应该只有我经历过这一切,每一个人,都要疯,都得死。”
你杀死的那个仇人,他不会因为死亡而产生半分痛苦,因为你们都是被疯子养大的疯子。
春秋轮转许多次,日月交替无数次,安塞塔慢慢也习惯了疼痛。
教堂外的白鸽日日飞过房顶,直到某一次振翅后,再也没有飞回来过。
当初在广场撒面包屑的少女也变成少妇,美丽的容颜开始衰老。
最大的变化,是光明教廷多了一位圣子。
他温柔沉静的面容使无数人仰慕,清润如潺潺流水的嗓音也促使无数罪徒悔过自新。
这位新圣子是所有人眼中,形象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没有人会怀疑他对神的忠诚,亦或者在信徒眼中,他早已代替耶稣成为了新的神明。
公主亦被安塞塔的虔诚感染,成为了一名忠诚的教徒。
事实上,她与绝大部分人都一样,信仰的不是神明,而是那个不可高攀的圣子。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未来有一天她的信仰会坍塌,甚至消失。
而那时,她除了向罪恶祈祷,别无他法。
人们知道安塞塔无比信任自己的骑士洛那德,洛那德亦是他最忠诚的信徒。
可他们却不知道,曾有那么一天,高贵清冷的圣子在忏悔室与骑士一起背叛了神明。
那一天骑士听到了比任何仙乐都要动人的声音,看到了高山之雪上的殷红,并在那抹雪色上面留下了更加红艳的色彩。
嘴唇从山脊落到山腰,雪水融化成潋滟水色。
细雪中隐约传来轻柔的风声,夹杂着织物落地的声音。
轻盈洁白的圣袍与地上的尘埃相触时,骑士知道他再也没办法说自己一生不曾犯下过罪了。
人类生而有爱是原罪,由爱生欲是本罪。
当你遇见这抹高山雪,就像地狱里垂下了蛛丝,会在一瞬间唤醒你的原罪,诱发出你的本罪。
尽管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他的爱人不是表面上那样的高山雪,而是一只随时会对他露出獠牙的小蝙蝠。
他张牙舞爪,好似随时要将你拆吃入腹。
可当你伸出手去触碰,他却只会在你指尖留下浅浅的咬痕。
洛那德第一次见到圣子安塞塔,就注意到了他身上混沌的气息。
他并不厌恶,只是很诧异。
自诩忠诚于神明的圣殿,居然混进来了一只小蝙蝠。
洛那德不相信教皇没看出来,但对方放之任之的理由他也懒得去猜。
说到底,他也不是纯粹的神明信仰者,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位圣子很奇怪,大多数时候都站在庄严肃穆的耶稣像前。
不祷告,不说话,沉默无言地仰望着高大的雕像。
安塞塔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信仰上神明,可是他的恨意却总也藏不住。
洛那德在暗处看着他,某次安塞塔终于开口。
——“我主,今天可以让我死去了吗。”
高大的石像自然无法回应他。
唯有远处的咏唱传来。
唱的是,我主慈悲。
洛那德起初很讨厌他,从不让他接近自己的房间。
某次意外,他不小心闯进了圣子的房间。
正欲道歉,却见从来清冷温柔的那个人捂着脑袋蜷缩在地板上。
身上冷汗淋漓,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意识已经混沌到连有人进入了房间都没察觉到。
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拍了拍对方。
“阁下。”
那一刻,眼前的人骤然惊醒般看向他,眼神中是带着痛色的狠厉。
像一只终于露出獠牙的小蝙蝠。
安塞塔擡起手臂想要推开他,却在不小心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顿住了动作。
洛那德没有动,任由对方将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
对方的神情变得很茫然,很久之后才擡起了手。
“出去。”
“是,阁下。”
关上门,洛那德靠在门上,垂眸凝视着那片被对方长久触碰的肌肤。
安塞塔。
圣子阁下。
洛那德喃喃重复,又缓缓握紧掌心,想要留住那点温度。
教廷的圣子安塞塔阁下仍然讨厌神明,但是他的骑士洛那德好像突然有了信仰。
不是神明,永远也不会是神明。
祂的信徒太多,洛那德只想要爱那一只小蝙蝠。
【他是我的瑰宝,我想要珍藏却又不忍心他蒙尘。】
安塞塔发现和对方的接触能够缓解圣殿带给他的疼痛。
于是顺理成章的,他在忏悔室引诱了对方。
安塞塔想过很多糟糕的结局。
例如对方拒绝,或是向教皇告发他的罪欲。
这都没什么,教皇还需要他这个圣子,会尽可能保住他。
可是最糟糕的结果发生了。
他发现,洛那德爱上了他。
太荒谬了。
洛那德明明已经知道他的种族,他的不虔诚,他血脉里生而存在的恶劣。
有一刻他是慌乱无措的,因为自己注定会死去。
也是在这一天,下定决心,要早日离开教廷。
到魔王城召唤恶魔,报复伪作神明的教皇。
临走前一天,他写了一封信。
信中谎话连篇,但是结尾那句“期待与你的重逢”却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重逢后会怎么样,被白骑士洛那德杀死,抑或两人陌路不识……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的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可到了那天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洛那德来见他的时机不太凑巧,他就要死了。
没能杀死魔王做祭品,没能召唤出恶魔报复教廷。
他被魔王的剑刃刺伤,一身血狼狈逃出魔王城时,又被埋伏在城外的教皇用弓箭射穿了心脏。
其实他注意到了背后羽箭破风袭来的声音,但他不想躲了。
甚至还转过身,让羽箭刺入胸膛,扎进心脏。
血族再强大的修复力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这两次致命的创伤。
倒在地上时,他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死亡。
他幼时最渴望得到却求而不得的东西,此时得到了却没有一丝欣喜。
大概是还想见什么人。
正想着,他就看见洛那德从密林深处出现,后者满身魔物的鲜血,曾经洁白高贵的形象不复存在。
洛那德跑到他的身边,等看清他的样子,又仓惶跪倒在他身边,目光如同摇摇欲坠的玻璃。
满目的惶恐绝望,眼底的希冀一触即碎。
“你不是教廷的人吗?”
尽管脸色惨白,但安塞塔直到此时,语气仍然是漫不经心的。
“要逮捕我这个人叛教徒吗?骑士大人。”
洛那德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生气,却还是说:“我热爱教廷,也是因为那里有您,这不应该成为我们分开的理由。”
安塞塔又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白衣与唇瓣。
洛那德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自己带起一阵风,都会加速安塞塔的死亡。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见你……”
安塞塔声音无力,又带着悲伤的笑意,手指抚上洛那德的脸。
“可是你来了,就当我,很想、很想见你吧。”
原本整个教廷里只剩下洛那德是虔诚光明的,可是此刻,他却变成了堕落的黑骑士,成为了最黑暗最阴霾的存在。
也许当初他就不应该招惹洛那德,十几年的痛苦都熬过去了,为什么要在最后一段时间拉人入水呢?
之后意识陷入长久的黑暗,他不知道这一刻眼前这名骑士下了怎样的决心。
洛那德跪在安塞塔的身边,如同失去了魂魄,一下子变成了了无生气的木偶。
他一下下亲吻对方苍白的指尖,渴望着得到一点回应。
什么都没有。
洛那德垂着头,掌心贴在安塞塔的胸口。
那里不久前被一把长剑刺穿,有高阶魔物的气息。
魔力浓郁纯粹……是魔王。
“你不是说你们是旧情人吗?”
洛那德叹息了一声,似喜若悲。
“阁下,您总是骗我,可是我依然……”
话语骤然顿住,洛那德又低声笑了起来。
这一刻我不想说爱你,可是我也不想对你说谎。
我爱你,我一直爱你,我永远爱你。
心里重复了千千万万遍,但面对安塞塔时,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再往上一点,安塞塔的心脏处插着一只羽箭。
“光明教廷的徽样。”
洛那德掌心溢出些许魔力,将羽箭的箭镞扭曲压缩。
确保不会再次伤到安塞塔后,才从对方的体内取出来。
“……反正都该死。”
洛那德的声音如冰寒冷,又带着无穷无尽的悲哀。
很小他就明白,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