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冬月廿一清晨,刺骨寒风如刀刃般刮过商城街巷,裹挟着 “长毛即将攻城” 的消息,将恐惧的种子播撒在每个人心头。城西的王记染坊曾是这方水土的骄傲,倚靠着丰沛水源,鼎盛时数十工人日夜劳作,染出的绸缎远销北平、上海,无论是达官显贵的华服,还是百姓的粗布衣裳,都少不了这里的靛蓝之色。然而此刻,染坊却像一位迟暮的老者,在连年战火的摧残下,尽显疲态。
太平军、湘军、淮军轮番征战,商城百姓如同风中浮萍,富户更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 “肥肉”。王达福盯着账册上稀疏的字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曾经跳动的银钱数字,如今却如同冰冷的墓碑铭文。他想起祖父白手起家时,在染缸前熬红的双眼;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 “王家的染坊不能倒”。可现在,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绸缎蒙着厚厚的灰,像极了盖在棺材上的白布。“东家!官府传话说要征壮丁,点名要染坊出五人!” 管家的急报如惊雷炸响,寒风卷着雪粒扑进屋内,染缸里早已凝固的靛蓝染料,恰似他此刻冰凉的心 —— 他知道,这不仅是要抽走染坊的劳力,更是要斩断王家最后的生机。
王达福强撑着镇定,快步走到堂屋神龛下,颤抖着上香。香烟缭绕间,他拧动机关,暗格开启,露出王家最后的依仗 —— 地契。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他仿佛看见历代祖先的目光穿透时空,带着殷切与责备。紧接着,他扯下 “诚信经营” 的匾额,取出夹层里的十张百两银票,那些银票在手中沉甸甸的,却又轻如鸿毛 —— 够吗?真的能保住儿子的命吗?“爹,真要把染坊关了?” 儿子王小七抱着蓝布,眼眶通红。王达福望着儿子稚嫩的脸庞,突然想起他周岁时,抓周紧紧攥住的那把染刷。“带着你娘从暗道走,去表舅家。” 他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爹走不了,一起走谁都逃不掉。” 当他连推带赶将妻儿送出门,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蓝靛的布,酸涩得发疼,“千万别回头!” 他在心底嘶吼,却生怕这是与儿子的最后一面。
与此同时,城墙根下,王狗剩正缩着身子艰难前行。寒风灌进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冻僵的手紧紧攥着半块硬如石头的窝窝头 —— 那是他今日在染坊扛包换来的。路过西城门时,他心中一惊:城门竟比往日早关了许多,洞里明灭的火把,恍惚间化作去年腊月母亲临终前床头摇曳的油灯。那时母亲把最后一口热粥喂进他嘴里,笑着说等开春去城隍庙求支好签,可城隍庙的门槛还没跨进,父亲就被官兵抓去修城墙,再也没能回来。母亲咳着血,还在缝补他磨破的衣裳,最后那声微弱的 “狗剩”,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
窝棚里,月光透过芦苇缝隙洒落。王狗剩用冻得发僵的手抠开结冰的水缸,舀起半碗浑浊的冰水。他将窝头掰成三瓣,两瓣藏进破棉絮,只留最小的一块在掌心。干裂的嘴唇缓缓凑近窝头,每嚼一下,都在心里默数:“第一天…… 还有两天。” 没了染坊的活计,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他望着头顶漏风的棚顶,忽然想起母亲用染坊边角料缝的粗布巾,摸出来贴在胸口,布面上那半朵没绣完的莲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夜幕深沉,一队举着火把的清军闯入窝棚区。铜锣声撕裂夜空,兵勇们粗暴地踹开一扇扇门。王狗剩的窝棚瞬间被掀开,几双大手揪住他的头发往外拖。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前浮现出父亲被官兵带走时的背影,母亲跪在雪地里哭喊的模样。“我娘死了!我爹早被你们抓走了!” 他拼命挣扎,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少废话!去扛沙袋,敢叫一声就砍了你!” 百总的皮靴狠狠踩下,王狗剩只觉手背传来刺骨剧痛,可这疼痛远不及心底的绝望 —— 他才十八岁,还没尝过活着的滋味,难道就要像蝼蚁般死在战场上?
而此时的王记染坊,同样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王达福!张大人有令,每家出五丁!” 千总踩着满地碎瓷片踏入院子,腰间腰刀磕在染缸上,发出刺耳的嗡鸣。王达福瞥见躲在染灶后的儿子,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在心底疯狂祈祷,求官兵不要发现,求老天开眼。“军爷,今年天冷,染坊壮丁都病了……” 他的声音发颤,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病了?” 千总狞笑,一把扯住染坊学徒的发辫,“这小子脸色红得很!” 少年的惨叫响起,靛蓝围裙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王达福冲上前阻拦,却被刀柄砸中额角,鲜血顿时模糊了视线。染布大缸轰然倒地,靛蓝染料如鲜血般在青砖上蔓延,也暴露了躲在后面的王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