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马主任使出浑身力气,一只鞋死死踏进黄泥车辙,终于把车推回正轨。他一屁股砸回后座,精疲力竭之余,更心疼脚下那双被稀泥巴弄得面目全非的高档鳄鱼皮鞋。
刚才的惊险有意而为之,小插曲都算不上。正午暑气蒸腾,这一尾小银鱼继续在绿海之中游弋。
“想和我们合作的服装厂不少,还说可以把别家的订单都往后稍,所有生产线都给我们腾出来。之前我都回绝了,好在留了个心,把电话都抄了下来。回去我就找一家靠谱的。”
甄稚低头准备打开小灵通的通讯录,却发现好几个陈留芳的未接电话,才发现刚才一直调成了静音。
马主任从后座直起腰,似乎重振旗鼓:“那几箱准备返厂的大货,要一直积压在你们的仓库里?”
“主任,怎么处理尾单,您应该比我了解呀!”甄稚一脸大惊小怪,“特卖会、折扣店、促销品……而且现在好多大学生都喜欢买剪标大牌、大牌同厂,正品还实惠,不愁销路的。”
“如果我们同袍服装厂买下这批瑕疵品……”
还没说完,张秋一个急刹车,马主任鼻子撞在前座头枕上,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马主任,我们到公交站了,谢谢啊。”
两人麻利地钻出车子,同时甩上车门,仿佛一声轻快的击掌。
偌大的首发站停满各路公交车,她们登上回城东的公交,特意选了背阴面的双人座。
“刚才那一番唬人的说辞,是岳山川教你的吧?”张秋点她的鼻子,“我说你怎么画风变了,不泼人家酒,改吹耳旁风了。”
甄稚斜倚着车玻璃,打了个呵欠:“对啊。本来我想按自己的法子,但岳山川说他今天不能陪我们来,怕我们两姑娘被欺负,叮嘱我千万别和人起冲突,要用知识武装自己。”
“你的法子不也用上了?”张秋做了个握方向盘的动作,“借刀杀人,依然很暴力。”
两姐妹想到刚才马主任的窘态,又在座位上笑作一团。怕笑声影响到其他乘客,用力捂着嘴,憋得眼泪都涨出来。
张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回去以、以后,真……要让岳山川帮你打官司?”
“其实呢,晚交货一个星期,我们也没损失什么。本来上新就在第二个月,客服也是本身就打算请的,至于‘影响商业信誉带来的潜在损失’,更是可多可少。”
她顿了顿,“你信不信?最迟今天晚上,刘厂长就会亲自打电话来,主动提返厂的事。”
张秋撇撇嘴:“我信。”
这时,甄稚的小灵通在背带裤胸前的口袋里振动起来。她翻开一看,来电的是陈留芳。
“糟了!我忘了给我妈回电话。”她赶紧翻开前盖,按下接听键,“妈,我和秋秋姐在返回的公交车上,中午要回家吃饭。”
“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我找不到你的身份证和准考证,上午打电话你也不接。”陈留芳语气怨怼,“我让邮递员下午再来,你可不许再乱跑了!”
“知道了,妈。”
“还有,暑假也没剩几天了,多陪陪你爷爷。”陈留芳在对面叹了口气,“现在每周去医院透析三次,精神大不如前了。”
甄稚的心沉下来,低低应了几句母亲的叮嘱,挂掉电话。
张秋在明珠广场下了车。服装店雇的年轻姑娘,这两天有事请假回老家。张秋要去那家味道很好的川菜馆打包一套盒饭,再上楼去守服装店。
岳山川这时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圆满完成了安保工作,上午取的所有邮局汇款,都存进银行了。他现在饥肠辘辘,此时已经在她家小区门口,要跟她回家去蹭饭。
“好啊,我下一站就到了。我心情不好,你正好陪陪我。”甄稚恹恹地说,“我听说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周透析三次,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录取通知书也到了。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留在北京上大学呢?”
她心情抑郁地下了车,一擡头便看见小区门口的岳山川,就扣了电话,几步小跑过去。
“自从四合院被卖了,你确实挺少回南鼓巷的。”岳山川拉住她的手,轻叹道,“我妈妈开的副食店,最近也没再进货了……可能卖完现有库存,就要关店了。”
甄稚心下一动:“为什么?”
“说是我回来后没房间住,只能在副食店搭行军床……其实我就寒暑假回来,现在假期也有实习,在家住不了几天。”岳山川停顿了一下,“其实是因为,她和甄叔叔要轮换着送爷爷去医院透析、做饭,副食店实在看顾不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在谈到甄青闲时,他开始恢复到最初的称呼:甄叔叔。
脚步声在年岁已久的楼梯间里格外响亮,微小的墙皮簌簌落下。甄稚想,是因为她见过了他的生父吗?
闪念间,两人已站在家门前。甄稚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低头翻包找钥匙。
“妈,我回来了。”她把单肩包挂到门后的挂钩上,踩着鞋后跟脱掉鞋,“米饭做了多少?我哥正好在附近,中午在我们家蹭一顿。”
甄稚去厨房洗手,顺便瞄几眼锅里,看母亲做了什么好菜。
等她折返回客厅时,看见岳山川正站在餐桌旁,垂着脖子专心地在看一份报纸,连她靠近了都没察觉。
甄稚走过去,表情立刻僵在脸上——
那是一份《娱乐周报》。她并没有定期买娱乐杂志的习惯,他正在看的,是家里唯一的一期。
发行于上个月,购于上海,政法大学南门口的报亭。
岳山川的目光,停留在首版头条。江崎流和他的名字,密密麻麻地缝在言辞辛辣的八卦时评里,以公开发行的方式,昭告全国人民。
这份报纸本来藏在她床下的暗格抽屉中,和母亲尘封已久的旧毛线放在一起,此时却出现在餐桌上。
岳山川看过了,陈留芳也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