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稚无力地靠着墙,慢慢往下缩,最后在冰凉的瓷砖上席地而坐。
多讽刺啊。母亲离婚,得以有筒子楼栖身。岳阿姨和三伯结婚,过户了那处小别院。所以大厦将倾时,大家才能找到一处落脚地。
她没有马上回卧室收拾行李。四合院的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悲伤着,而她在和一草一木告别。
中介公司的工人进进出出,亲戚们忙着打包行李,只有甄稚是静止的。
她抚摸过凹凸错落的石墙砖缝,仰望着门廊下筑了安乐巢的燕子一家,最后在小院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站定。
又到了一年榴花盛开的时节。只是今年的夏天格外燥热,毒辣的日头霸占长长的白昼,新绽放的榴花开不了几天,就会被炙烤干蔫。树下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火红的落花。
甄稚站在那里看得入了神。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年轻的、满头乌发的甄青闲,正扶着怀孕数月的陈留芳,携手将瘦小的石榴树苗小心翼翼地栽入坑里。
父亲说,我的名字里带“木”旁,你的名字里有“留”字,我们的孩子,就叫小石榴吧。
此去经年,物是人非。待来年星移斗转,此地已人去楼空。
甄稚回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她突然好想给岳山川写一封信。
可是她抓着笔杆,望着惨白的纸,想到那些带着温度的家具也被罩上惨白的布,如同遗骸,她开始哭得泣不成声。
明天上午掮客就会来收钥匙。甄稚和四合院的所有人一样,在最后的夜晚,彻夜未眠。
被子已经被打包进编织袋。她躺在只剩床单和枕头的床上,半天都睡不着,徒劳地在黑暗中睁着眼。
甄仕光在上个月已经可以慢慢坐起身。不久前,二女儿给他买了轮椅,他也很少推着轮子活动。可是这天晚上,那双干枯的手推着轮子,在小院儿的地砖上碾过一遍又一遍。
一个金属环,两把钥匙。落在掌心里,轻巧地碰撞。
尘埃落定。
两扇门慢慢合上的那一刻,甄稚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纵然被新漆的红墙环抱,四合院实在是一座年岁已久的老房子了。
月下石阶凉如水,日照墙头刻漏长。春浮草色,夏燃榴花,秋剪黄叶,冬积白雪。她在小院的无数个四季与日夜的更替中,不知不觉生活了十余年。
而今,告别太匆匆。
坐上去往母亲住处的出租车,甄稚摊开手心里的便笺纸,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事到如今,她终于可以给父亲打电话了。
重获新生,代价惨烈。
甄青松清空了股票账户,给每一个亲戚发了感谢短信,还在商场的重庆火锅店订了全家人的位置。
十人座留位到中午十二点半。但直到下午一点半,空荡荡的两张拼桌上,依然只有甄青松、陈留芳和甄稚这一家三口。
两口鸳鸯锅兀自沸腾着,服务员来加过两次汤底,询问了无数次,是否要帮他们下菜。
“开吃!”
甄青松把两根筷子在桌面上怼齐,把一盘千层肚倒下去。
那顿饭,他们三个人吃得很沉默,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他们是父女,是母女,是前夫与前妻。理应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倒好,分裂的家庭遇到了难处,反倒聚在了一起。
这顿沉默的饭吃得很快,最后桌上还剩下一大桌菜。
“我去结账。”甄青松用纸巾揩了嘴,站起身,“这一顿能要不少发票呢。小石榴,你可以一张张刮奖,看能中多少钱。”
甄稚兴趣缺缺,随口说:“我不喜欢赌运气。”
甄青松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抽动一番,却什么也没说。
“结账的时候叫服务员过来打包。”陈留芳看了一眼满桌剩下的食材,“这些拿回去还能吃好几顿呢,别浪费。”
“好的。”
甄青松离开后,母女才开始聊天。
陈留芳犹豫着开口:“妈妈现在住的筒子楼,离你们学校太远了。下学期高三,每天来回两个小时,太耽误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下学期要不要转学到附近的高中?”
甄稚很木然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陈留芳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
一本信托合同。委托人是甄青松,受益人是甄稚。
“你爸纵然千错万错,但他对你是关心的。”陈留芳轻轻叹了口气,“经过这次,你爸意识到,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投资,起起伏伏太正常了。万一哪天厂子效益不好,或者他出什么意外了,这份信托能最大程度减轻对你的影响。”
她呷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所以你别有太多顾虑。虽然金额不高,但你在25岁之前,所有的花销都不用担心。”
甄稚翻看着合同条款,脑海里闪过许多回忆,一时心情复杂。
“砰!”
窗外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母女两人闻声擡起头,茫然地四下张望。
坐在玻璃窗边的食客此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趴在窗边伸着脖子往下看。人群中隐隐开始骚动。
“有人跳楼了!”
陈留芳突然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地说:“你爸呢?他结账是不是结太久了?”
甄稚感觉太阳xue有根神经突然一跳,她从座位上弹起来,发疯似的跑过去,用力拨开围观的人群,费力地挤到窗边——
七月炎夏,爸爸的花儿落了林海音《城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