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全文完) “以……
两年后。
建安鼓楼上, 暮雪纷飞。
一对绯衣男女负手而立,远眺九衢三市,人稠物穰。
雪花一寸寸落下, 女子的目光落在斑驳的残壁上, 看着墙缝里透出来的血迹,内心涌起一阵惆怅——
那是她表姊何清棠的血。
她的表姊,便是站在这座城楼上一箭结果了靖王的性命,随后当场被擒。
忍辱含垢,大仇终得报,也算死而无憾。
眼下正是夕阳西下,风月无边的盛景, 女子收敛了心绪,笑望向身旁的男子, “姚大人今儿怎么有空出来?”
年关将至,都察院十分繁忙, 唐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约姚半雪去城楼赏雪景。她原以为他会推脱, 却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男子闻言睇了她一眼, 淡言道:“章大人有令,姚某岂敢不从?”
唐璎愣了愣,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姚半雪这声“章大人”, 叫的对,却也不对。
陆讳伏诛后,天子开始肃清吏治, 整顿官场, 与陆党有牵扯的大臣悉数落马,朝中官员折损大半。
一年前,赵琢挂印, 姚半雪升任总宪,位列七卿,封敬留任左副都御史。唐璎则因讨伐乱党有功被提拔为右都御史,准入内阁,位同次辅。
右都御史是都察院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左都御史,按理来说她仍是姚半雪的下级,平日里当以姚半雪为尊,可因着她在内阁中的身份,即便是总宪也不敢怠慢。
正思索着,男子的声线又在耳旁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
“章大人有事儿不妨直说。”
姚半雪望着她,眸光是一如既往的冷锐,却又含着某种略显复杂的温情。
说话时,一阵朔风袭来,扬起他宽大的袍袖,合欢的清香钻入鼻间,令人心旷神怡。
他是极寒之人,如天边皎月般让人捉摸不透,绯色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不显突兀,反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玉润冰清。
“——我想做左都御史。”
唐璎知他不喜弯弯绕绕,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想让您去刑部做尚书,我来接替您的位置。”
姚半雪愣了愣,却又很快了然。
今岁秋,沈知弈升任次辅,惹得董穹等一干新锐眼热不已,眼下刑部尚书一职确实空缺,只不过……
他望着眼前的绯衣女子,眸光几度变换,隔着莹白的冬雪,那抹复杂的情绪愈发浓烈,盖过了原本的森寒。
经年过去,这姑娘终是成长了不少。
章寒英本性纯良,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思想越发通达,眼界越发开阔。见识过官场百态、民间疾苦之后,却依旧愿意坚守着一颗圣心,实属难得。
明心见性,说的大抵就是她这样的人。
然而,官场终究容不下太过纯粹的人,想必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以孤鹤之姿,主动与百官切割。
御史虽在百官之列,其职责却是纠劾百官,而左都御史一职,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履薄冰。
“——百官惧你,却也憎你。”
这是她初入都察院时,他对她的警示。本意是想劝她广结善缘,切勿出头冒尖儿,过分张扬,可她终究没能听进去。
她之所愿,不过如老师一般,成为那个让人敬,让人畏,让人惮,让人憎的存在。
是谓锦衣夜行,以身入局。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章寒英所图,并非大权独揽,乃是制约自我。
毕竟权力大了就会滋生野心,而野心一旦滋长,难免误入歧途。
她需要一把戒尺,时刻悬在头顶,警醒自己切勿行差踏错,万劫不复。而那把制约她的尺,便是他本人。
——毕竟他官龄长,阅历丰富,比起纯善的她,他更擅长拿人性去博弈,也更适合戴着面具在六部中周旋。
三司中,大理寺的董穹是天子的直属势力,刑部若由他来把控,她再守在都察院,确是不错的组合。他们三人各属一方,通力合作,又相互牵制,可保吏治清明。
章寒英并非矫情之人,天子既给她放了权,她便大胆拿来用,却不敢太过张扬,以免自己泥足深陷。
这是她的选择,可他……
“无故劝人辞官,是谓居心不良,”姚半雪望着面前的女子,语调森冷,眸中的深杂却越发掩饰不住,“章大人凭什么认为本官会答应你?”
唐璎淡淡地回视着他,鹿眸沉静,仿若丝毫感受不到男人的冷意般,“姚大人曾赠我锈剑,鼓励我走自己的清明路,是以我以为——”
她从嘴角牵起一抹笑,迎着飘雪,华光万千,“我的提议,您不会拒绝。”
闻言,姚半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只这一笑,他便知道——他又败了。
末了只得慨叹一句,“未曾想,你连自己都算了进去。”
唐璎摇了摇头,目光眺向鼓楼下的市井繁华,越过皑皑白雪,落到城外的紫金山上。
“‘天下大同,物阜民安’不仅是先太后的遗愿,亦是陛下的治国理想,更是章某的胸中之志,而我,作为咸南的官员——”
她摸了摸隆起的腹部,笑容忽而变得柔和,“定会将这宏愿,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瞥见女子的动作,姚半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很快,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敛了回去。
“崔夫人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他压下内心的烦躁,寒眸微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徒六年,未加杖刑。”
唐璎闻言喜出望外——
阿姊犯的乃是杀人之罪,虽事出有因,加之自首有功,却也无法轻易消减其罪名的深重。
非流非死,仅徒六年,且不用受杖刑,已是极好的结局。
此乃姚半雪与三司周旋的结果。
“多谢大人!!”
女子笑望着他,樱唇饱满,鹿眸晶亮,迸发着真情的流露,令人心旌摇曳。
姚半雪的脸色微有些不自然,默然别过头,顿了顿,忽又问起一事——
“据说两年前,你将一女子关去太医院幽禁了小半个月?可有此事?”
唐璎颔首,“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耳聪目明。”
尘埃落定,她心中高兴,就着要姚半雪的话夸了他一嘴,续道:“那女子名叫杨九娘,大人在维扬和青州府都见过的。利芳去世后,田老夫人病重,她便自请留在太医院侍疾。直至两年前,宫内哗变,下官担忧她的安危,遂着人将她护了起来,随后老夫人过世,她便回了青州府。下官本意是想保护她的,不知为何到了旁人眼里,竟成了‘幽禁’?”
唐璎这话真假掺半——
她既不能暴露九娘偷信的事儿,又不能承认自己的“幽禁”之举,遂只能拿宫变说事儿。
好在姚半雪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她的回应似乎并不在意。
方才那一嘴,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
天色渐晚,宵禁将至。
唐璎方准备告辞,姚半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随手覆在了她的小臂上。
“本官给出去的东西,万没有收回来的习惯。”
说罢便先她一步离去了。
唐璎掀开帕子,定睛一看,忽觉的这东西有点儿眼熟。
雪帕洁白,右下角用细线绣了一个“雪”字。
细瞧之下,不由得鹿眸圆睁。
这雪帕,不是姚半雪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么?怎么会……
往昔在青州府,她再遇阿姊,因近乡情怯忽而生出了许多难过的情绪,姚半雪便是用这张雪帕帮她拭的泪,随后这方帕子便一直由她保管着,直到某人过来帮她整理旧衣箱时,堂而皇之地将其扔出了窗外。
唐璎有些心虚,不为别的,只因康娄还在后头跟着。
这家伙脑子虽然不太灵光,目力却极好,方才姚半雪递她帕子的时候,他铁定是瞧见了。
既如此,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扬声召来康娄,顺势将帕子甩到他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