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打斗仍在继续, 双方兵力皆折损不少。
幽林中,浓烈的血腥味掩盖了竹叶的清香,久久难以消散。夕晖之下, 雁歌声骤起, 荡漾在山野间,恰似孤魂的悲鸣。
霞光中杀伐不断,眼见己方人数越来越少,陆讳沉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崩塌的迹象。
黎靖北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隔着刀光剑影,狐眸轻飘飘地睨向不远处的老者, 容色淡然。
他知道,陆讳在等陆子旭的援兵。
只可惜, 他再也等不到了。
“说起来,陆阁老筹谋多年,大事儿上绝对称得上算无遗策, 只是在某些细节上, 仍然没有守到位。”
君主在同他说话,陆讳却无心搭理,眼神死死地盯着城门的方向, 焦色明显。
一滴冷汗自他斑白的鬓角冒出,顺着干枯的鸡皮滑落到眼尾的纹路上,略显沧桑。
似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惶恐, 半晌, 他强作镇定地转过头,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
“怎么说?”
黎靖北睇了他一眼,眸中冷色不减。
“书院落成之初, 朕提议将左、右佥都御史及月夜的案子作为结业案移交给书院的学子们,无人反对。可一旦谈及女子为官之事,便立刻遭到了以林氏兄弟为首的诸多官员的反驳,唯有陆老师您……”
他顿了顿,容色微敛,眸光转向一旁的绯袍女子,“站出来替阿璎说了话。”
当日廷议上,林建大斥女子“为官不详”,虽有墨修永、宋怀州等官员先后出面驳斥,却依旧压不住一边倒的声音,最后还是陆讳以一句“求才需谨慎,选官亦如此”扭转了局面。
他先是拿“孙尧刁难周惠,寒英仗义执言”一事举例,暗示比起履历和出身,为官更重要的是品性和责任,随后更是起誓——寒英已被他收为内门弟子,若是来年春闱她未中进士,他便主动请辞。
四儒在咸南地位崇高,陆讳既下了这样的决心,便是连帝王都不敢轻易拂他的面儿,诸臣工亦如是。
有了章寒英这个赌注,众人的不满才渐次平息下来——
毕竟没有人会认为一介女流,仅用一年的时日便能考取进士。
“孙尧欺负周惠的事儿你是如何知道的呢?你虽说是书院的老师,却不过挂了个名儿,平日里也不常去,却对里头发生的事儿了如指掌,如此只能说明一点……”
隔着沙尘,黎靖北望着陆讳,狐眸清冷,“你有眼线,而那眼线——”
“想必就是陈觅。”
听到这儿,唐璎顿悟。
陈觅在锦衣卫任南镇府使,其上司便是周皓卿。
难怪宫变那日炸门的人会是他,想必他一早便成了周皓卿的心腹,又或说,他书院武夫子的职位,就是周皓卿一手安排的。
神机营最具威力的武器便是炮和铳,承安门便是被炮炸毁的。至于铳,好在郭杰提前往里头掺了水,以致火药受潮,无法产生威胁,否则那些火器入了宫,后果不堪设想。
“周皓卿未曾拜师,朕始终无从得知他所效忠的‘老师’是谁,直到林岁的出现……”
“原来从那时起,陛下就起了疑。”
陆讳扯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愧是人中龙凤,当真聪慧。”
黎靖北容色不变,“老师也不遑多让。”
陆讳最厉害的一点,莫过于利用身边的人来掩饰自己的不轨之心。
齐向安、周皓卿、林氏兄弟,甚至她的独女陆容时都是筹码之一。
嘉宁十六年,太子妃的人选已定。侧妃的位置只有两个,被崔贵妃硬塞进来的孙寄琴占了其一,至于另外一个,则被尚为吏部侍郎的林岁给盯上了。
明面儿上,林岁想做国舅,陆讳则为了顺应女儿的心意,“无奈”做了国丈,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实则暗藏玄机。
林岁在拜入钟门之前便是陆讳的学生,至于陆容时……她的痴情倒恰好替自己的父亲掩饰了这份野心。
而齐、周二人虽未与陆讳产生过直接的关联,却也颇受其恩惠。
齐向安口口声声称他为“老师”,却终其一生都未能拜入其门下。陆讳欣赏他的才华,愿意将身患跛足、被太祖皇帝驱出太和殿的他引荐给同僚,只这一点,便足够引得齐向安死心塌地。
而周皓卿则是靠着齐向安的关系进的锦衣卫。
——齐向安对自己的外孙女婿尚不热切,却愿意费尽心机来提拔周皓卿,显然是得了那位“老师”的指示。
三王相争的那些年,陆讳冷眼旁观,谁也不看好,只等他们撕得鱼死网破,便让自己的学生——福安郡王趁虚而入。
夕晖下,双方局势仍在僵持当中。
陆讳的侍卫还剩十人,而天子那头的人马虽不及他的一半,但个个儿武艺高强,训练有素,再撑个一时半会儿是没问题的。
暮光渐暗,距天子的援兵赶到还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陆子旭那头接应的人依旧迟迟未到。
陆讳逐渐察觉出不对劲,眉宇间透出明显的焦色。
如今宵禁将至,他须得尽快出城,毕竟拖得越久,情况越是不利。
唐璎将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鹿眸牢牢地锁定着眼前的老者,目光如炬——
“被贬青州府前,我回了趟照磨所。”
陆讳回过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探究。
黄昏下,女子身披晚霞而立,绯袍烈烈,眉眼清润,流畅的下颌在霞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透着勃发的力量。
箭美人案了结之时,她只是一名都事,还够不上这身绯衣。
彼时,她因不满天子的新政去敲了登闻鼓,落了个被贬的下场。临行前,她最后回了趟照磨所,为罗汇的案子做了结,查阅文卷时,却教她有了新的发现。
“罗汇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常种乌石荔枝,他便利用这些荔枝来笼络官员。”
陆讳“哦”了一声,手支着下颌思索了许久,似乎才想起罗汇这号人。
“你是说……那个贪墨赈灾银,受笞刑而死的左佥都御史?”
“没错。”
也是让她因“风闻奏事”被笞的那个。
唐璎颔首,望着他的目光愈发深刻——
“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这些荔枝只是他用来试探对方合作意向的工具,真正出漏子的,是我朝的‘半印堪合’制度。”
听到“半印堪合”四个字,陆讳似乎来了些兴趣,眸色一转,道:“怎么说?”
唐璎续道:“罗汇因贪墨被判刑,恐与其他官员纠缠不清,我便与任御史查了他入职都察院后经手过的所有文卷和判决书,内容均无错漏之处,只是在用印上……”
她顿了顿,“有些蹊跷……”
都察院向地方官府下达裁决命令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官方用纸”,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发放的“册”和都察院的“官方用纸”相对应,若能合上便实施,合不上便驳回,谓之“半印堪合”。
“罗汇做事儿很细,他所经手的文书,明面儿上是看不出纰漏的,只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家乡的果物上重复叙事,多用了几张半印的纸张。”
都察院与地方官府来往的每一份公文,皆是要经过内府和照磨所审查的,就连“官方用纸”的用度,都必须严丝合缝。而罗汇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中,有些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执。
唐璎怀疑,罗汇在广撒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合作邀请后,有意者便将纸张扣了下来,无意者也不欲得罪他,只作看不懂他的“闲谈叙事”,退了荔枝,随后依样将纸张还给了朝廷。
而内府和照磨所每日检阅的文卷多如牛毛,惯会抓大放小。审查罗汇的那份时,即便发现有部分文卷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印记对得上,便不会太在意,久了便也适应这位佥都御史冗长的叙事风格了。
唐璎和任轩便是倚着这一点顺藤摸瓜,专找那些扣了纸的官员重点追查,果真叫他们发现了端倪,任轩还因此升了官儿。
暮色愈来愈重,淡淡的金辉笼罩在女子的肩颈两侧,为她镀上了一层庄严的圣色。
女子言之凿凿,陆讳却不以为意,“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罗汇的网撒得很广,他经手的‘官方文书’几乎覆盖了咸南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名单,就连早已致仕的朱明镜都收到过,只是他早已明心见性,并未对此作出回应。然而这些名单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
隔着刀光剑影,陆讳望着面前的女子,眸光深沉,不发一言。
事已至此,再多的辩解已是苍白,他只是很好奇,她究竟是如何从罗汇那头查到他身上的。
他们分明……没有交集……
“——陆老师,您不吃果物罢?”
只一句话,陆讳鹰眸微睁,神色有了显著的变化。
“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璎抿了抿唇,望向他的眸光似乎有些落寞。
“往昔在书院进学时,我听闻您染了咳疾,遂买了袋枇杷托子旭带给他,却被告知您不吃任何果物,便是连果脯……也不爱吃。”
很显然,罗汇一早便知道陆讳的习惯,遂并未将他囊括进名单之中。
“当然,从这点来看,只能说明你们二人相识,关系的深浅尚不明确。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在齐府的举动。”
唐璎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残血,眸色忽而变得幽深——
“齐夫人告诉我,齐向安有一名‘老师’,那名‘老师’曾去齐府做过一次客。做客当日,齐向安特意嘱咐她——‘来人身份隐蔽,不必准备瓜果茶酒’。”
“身份隐蔽”一词就很耐人寻味。
贵客登门,备些瓜果茶酒招待才符合礼数。就算是来人身份特殊,不便见外客,齐向安也可令夫人备好后放在门口,待客人落座后自己去取,可他却压根儿就没让齐夫人准备,原因只有一个——
贵客不饮茶,不吃果物。
听到“齐夫人”一词,陆讳恍然,“齐葛氏?”
唐璎颔首,“不仅如此,‘老师’过府那日,齐夫人虽未看清其样貌,却远远瞧见过他的身影……”
齐夫人告诉她,“老师”身上别着一把剑,花纹十分挺特别,当她问及那位‘老师’的登门时日时,齐夫人又说,是广安四年六月廿左右。”
唐璎顿了顿,续道:“广安四年六月廿,恰是簪花宴那日。若我所猜不错,那把“花纹特别”的剑,应是镔铁剑,乃陛下答谢群臣时赐与四儒的。”
四儒中,刘泽骞早逝,受剑的人便只剩下陆讳、朱明镜和钟谧三人,唐璎便是由此将老师的人选锁定在他们身上的。
陆讳了然,“原来如此。”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眸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惮意也愈发深刻。
许是他眸中迸发出来的攻击性太过强烈,黎靖北深感不适,旋即广袖一翻,将唐璎拉到了自己身后。
暮色下,两个男人互相对望着,一个残暴如鹰,一个狡诈如狐。
耳边兵戈之声渐止,有细微的笑意自鹰的眼角流出,狐却并未受其扰,只沉静地盯着鹰,眸光有如利刃,似要将他的心脏刺穿——
“为祸乱民心,你先是放出朕与北梁勾结的谣言,后又令那姓刘的老者带人去黄梅山敲锣造势,意图击溃朕的心防,让朕自乱阵脚。你以为朕会为你所激,为求自证而远征北梁,便买通车夫,令埋伏在山道口的林岁将朕截杀,最后趁乱扶植朕的皇叔上位。”
“计划是好的,只可惜……”狐貍笑了笑,红痣张扬,魅惑万千,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算错了。”
听帝王提起黎珀,陆讳冷哼一声,眸中的不屑再也掩饰不住,“虽有孔明在侧,只可惜,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竟敢自比诸葛?
黎靖北觉得有些好笑,为这位名儒的狂妄。
“你可知?朕的皇叔自始至终就没生过叛心?”
他望着面前的老者,忽而唇角勾起,眸中狡意乍现——
“舒太妃在你手上,皇叔这些年不得已才会假意听令于你,可你没想到的是,早在锦州之时,真正的舒太妃便被朕的人掉了包。”
朝中暗流涌动,幕后之人既欲以黎珀为主,其母必是关键,是以他和阿璎那日在梅幽堂见过太妃后就令人将她转去了别处。
换言之,陆子旭救的,也并非舒太妃本人。
“什么?!”
听到此处,陆讳眸光一顿,面部肌肉出现了难得的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