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那天之后很久,张逸泽和庭仰都没有说过话。
庭若玫变得疯癫,无论任何人靠近他,她都会尖叫着爬开,包括庭仰。
原本看似步入正轨的生活又开始偏离航道。
庭仰试过报警,可是没有用,强.奸只是花乡街诸多罪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
当事人一个疯了,一个痛哭流涕声称是二者是自愿,邻居也为他作证。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时间不能抹平伤痕,但是时间可以把伤痕重重遮掩。
庭若玫一开始疯疯癫癫,后来逐渐冷静下来,只是这种冷静更加令人心悸。
寒假结束,庭若玫看起来恢复了正常,甚至有时候出门遇见张国旺都会笑着打招呼。
张国旺以为这是庭若玫在暗示他,于是趁庭仰不在家又溜进了他们家。
直到被庭若玫一刀刺得鲜血直流,张国旺才发现庭若玫只是疯得更严重了。
现场一片狼藉,他胡乱穿上衣服的时候庭仰回来了。
庭仰看见这一幕反应比庭若玫还激烈,他恨透了张国旺这个始作俑者,从庭若玫手上拿过刀刃殷红的尖刀,眼神悲切又带着狠决。
他对庭若玫说。
“我不要前途了,我帮你报仇。”
悄悄跟在庭仰身后的张逸泽看见眼前这个闹剧也身心俱疲,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
看到庭仰手里的刀和脸上的泪痕,张逸泽挡在张国旺面前。
庭仰目不斜视,越过张逸泽的肩膀,看着张国旺畏缩的面容。
下一刻,张逸泽开口。
“庭仰,你成绩那么好,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说真的,张逸泽其实不在乎自己的父亲被朋友拿刀指着。
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父亲既然做出了这些恶事,那恶果自尝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庭仰还有光明的未来,他不能因为这些事断了前途。
花乡街这个烂泥沟里,就生出了庭仰这么一个干净的人。
——庭仰不能陪他们一起烂在泥沟里。
后来是庭若玫握住了庭仰的手,才将这幕闹剧落下帷幕。
最后,庭若玫挥出的这一刀最后无事发生……强.奸都不管,只是小打小闹的流血,没死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事。
庭若玫这里事情一团糟,庭仰在学校也不见得有多好。
因为那一晚的事,张逸泽在学校几乎不与庭仰讲话。
这件事里,他和庭仰都没有任何错。
只是,他的父亲是加害者,庭仰的母亲是受害者。
这种对立注定了他们无法继续心无芥蒂地交谈,嬉笑。
小时候看电视剧,张逸泽觉得那些因为父母之间血海深仇,就断绝往来的男男女女真是奇怪极了。
说什么爱能克服万难,实际上只是父母辈的恩怨都能让他们分道扬镳。
等事情发生在他头上了,他甚至连那些痴男怨女都不如。
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和庭仰对视。
两家大人之间的肮脏并没有流传到学校。
在陈木康等人看来,只是张逸泽和庭仰终于闹掰了。
陈木康试探性地往庭仰的书上洒水,将他的校服背面写上各种具有侮辱性的语言。
这些往常他还没开始做,就会被张逸泽以一拳制止的行为,此刻却被对方视若无睹。
庭仰也没有求助张逸泽,反而和老师申请调换了座位。
至此,班里所有人才确信张逸泽和庭仰确实是闹掰了。
陈木康知道这件事之后顿时嚣张无比,以往他针对庭仰总要顾及着张逸泽一点,现在却能肆无忌惮将庭仰的书撕烂或者将他踹倒在地上。
陈木康带着自己的小弟把庭仰堵在卫生间,他指挥着自己的跟班对庭仰拳打脚踢,满心畅快。
你以前多嚣张啊,现在还不是得像一条狗一样倒在地上。
贱种就得有贱种的样子,和灰尘一样低贱进泥里的东西,凭什么比我还优秀?
庭仰的反抗全都被人按压住,缺乏营养的少年怎么打得过一群人呢?
陈木康拿起一支笔在庭仰脸上写下了“贱种”两个字,还笑着问众人“好不好看?”
回应他的是一片人的哄笑。
陈木康扯着庭仰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关起来的厕所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张逸泽一拳打在陈木康的脸上,红着眼眶发了狠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配欺负我罩着的人?”
陈木康一时没有防备,被狠狠打倒在地上,捂着脸感觉眼前发黑。
血从鼻尖流了下来,一抹,满是猩红。
张逸泽没有就这么放过他,而是拽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起来。
“我说过要罩着庭仰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陈木康痛呼着叫人把张逸泽拖开,然而张逸泽就像疯了一样,专逮着陈木康打,不一会指骨上就沾满了鲜血。
直到有人见情况不对叫了老师,这场闹剧才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收尾。
庭仰作为事件中心的人,面对陈木康的惨状没有露出丝毫笑意或得意。
他带着张逸泽洗去手上的鲜血,语气淡淡地问:“受伤了吗?”
张逸泽没有直接回答,草草将手上的血迹洗掉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先将庭仰脸上侮辱性的字眼用水擦去,再将庭仰皱了的领子拍平。
最后才哑声道:“对不起。”
庭仰表情依旧很冷,“你对不起我什么?”
张逸泽哑口无言。
庭仰接着道:“是你的父亲对不起我的母亲,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你对我说对不起,没有用的。”
这句话让张逸泽的眼神愈加脆弱。
有一瞬间,庭仰几乎以为张逸泽会哭出来。
可是没有,张逸泽很快就坚定了眼神,郑重对庭仰承诺。
“我会让我父亲道歉的……他的道歉可能毫无用处,但那是他应该做的。”
“我还是想要和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两天没有好好遵守诺言,罩着你。”
上课铃已经响了很久,听见巡班老师过来的声音,张逸泽急切问出口:“你以后还是我的小弟吗?”
庭仰垂下了眼,避开张逸泽的目光。
“再说吧。”
庭仰当晚回家就知道张逸泽说的“会让我父亲道歉”是什么意思了。
那一晚下了雨,雨势不大,但落在铁皮房上还是噼里啪啦很吵人。
夹杂在这吵人声音里的,是对面房子里父子两争吵的声音。
具体在吵什么庭仰也不知道,只是听到后面有酒瓶破碎的声音,以及张国旺的怒吼。
渐渐的,声音停息了。
不一会,张国旺臭着一张脸敲了敲他家的房门,不过庭仰和庭若玫谁都没去开门。
张国旺压低声音,怒吼着对张逸泽骂了两句:“这死娘们不开门,你还让我怎么办?”
庭仰听见张逸泽的声音很冷,也吼了回去:“那你就在门口道歉,大声点,让里面的人都听见!”
张国旺不卖猪肉以后,酒精完全掏空了他的身体。
如果张逸泽用他那不要命的打法和张国旺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于是张国旺啐了一下,道了一句“养儿子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张国旺敷衍地喊了一句“对不起”。
就在此时,庭仰打开了门。
张国旺见有人开门,望了过来。发现是庭若玫那个拖油瓶儿子,又汲拉着拖鞋往家里走。
见到张逸泽还待在原地不动,他又吼了一声,让张逸泽快点回屋子里,别让人看了笑话。
张逸泽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庭仰,露出一个期待的微笑。
庭仰还维持着开门时的那个动作,看着张逸泽额头上的血块,嘴角的于伤,以及他傻里傻气的笑容。
在张逸泽临进门时,最后望了庭仰一眼。
就这一眼,他看见庭仰正蹲在地上无声地抹眼泪。
于是他也顾不上张国旺暴跳如雷的神情,立马推开这个强.奸犯跑到了庭仰面前。
张逸泽身上被雨淋得湿透了,可他只注意到,庭仰一身单薄的冬装睡衣,看起来没有很保暖的样子。
他的小弟会不会冻生病啊?
张逸泽小心翼翼问:“你原谅我了吗?”
他没有问庭仰有没有原谅自己那个强.奸犯父亲,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是一辈子也无法原谅的。
“不原谅你。”庭仰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我永远也不要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吧。”张逸泽也蹲了下来,和庭仰平视,“但是我还是拿你当我的小弟,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你一辈子。”
“小弟。”
庭仰和张逸泽又和好了。
在张逸泽向老师申请调换回座位,而庭仰没有拒绝时,班里的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陈木康脸上都是淤青,愤恨地看着这两人。
张逸泽可以感觉到,自己和庭仰之间依然存在着一点说不出的隔阂。
没关系,这已经是他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结果了。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他们就升上了初二。
初二伊始分班考试,庭仰稳稳保持全校第一,进入尖子班。
张逸泽则卡着线,当了尖子班的末尾。
陈木康成绩稍微差了一点,但是他爸搞了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不好拆穿的手段把陈木康塞进了尖子班。
为此他爸没少对陈木康进行语言暴力,以及将陈木康与庭仰比较。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陈木康的父亲再三用夸赞庭仰的方法贬低陈木康,陈木康对庭仰可能也不会仇视到那种程度。
尖子班的强度比初一时的普通班要高很多,哪怕张逸泽从小吃惯了苦,对此也有些力不从心。
反观庭仰却能在这种高强度的模式下,每一日都不懈怠地坚持下来,甚至已经开始自学高中的知识。
小时候他就感受到的差距此刻更加明显。
有时候他会疑惑庭仰究竟会不会累,但是看见庭仰面无血色的脸就又明白了。
人们总会说“学习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很少有人愿意为这句话多付出几分努力。
直到这个人的人生中,学习成了唯一的出路,身后也没有退路时,才会真正竭尽全力。
张逸泽总怀疑庭仰会不会哪天突然晕过去,但没想到先晕过去的会是自己。
鼻血滴到课本上的时候,张逸泽还在感慨自己最近学习真是太认真了。
直到眼前开始发黑,他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送到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老天爷真是喜欢给人开玩笑。
——急性白血病,不治疗大概只能活三个月。
张逸泽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要笑出声,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庭仰静静地守在病床边,知道张逸泽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花乡街的人饭都要吃不起了,感冒药都算奢侈品,白血病的治疗动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他们家怎么可能付得起呢?
花乡街工资最高的人也不过一个月三千五百块,一家人工资加在一起不过七千元。
七千块的工资,一家人不吃不喝七年可以凑到白血病的治疗费用。
如果真的有大罗神仙,能让张逸泽用这副只能活三个月的身体撑七年,能让他们全家不吃不喝也能活七年,那张逸泽说不定就有救了。
张逸泽的父母还是选择治疗了。
尽管张国旺骂骂咧咧不同意,但张逸泽母亲林梅仙,还是坚决选择要治疗。
为母则刚,听到张国旺说要放弃治疗,林梅仙直接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说如果她儿子死了她也不活了。
治疗到后期,张逸泽头发都掉完了,像滑不溜秋的鸡蛋。
庭仰故意在张逸泽面前吃鸡蛋,水煮蛋,卤蛋,茶叶蛋……
张逸泽也不知道庭仰哪里来的这么多种花样,反正每天就是变着法的气他。
张逸泽躺在床上说:“就为了你每天这么刺激我的仇,我也得多活几天。”
庭仰嘴里嚼着干巴巴的煮鸡蛋,含糊不清说:“你要记得这句话啊。”
张逸泽没说话,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庭仰就这么看着张逸泽,慢慢地趴在桌边,像是想休息一下。
今天陈木康找人打他了,他不是很在意自己被打这件事,只是想着得晚点才能去看张逸泽了。
你说要保护我一辈子,为了让你安心些,我就不告诉你我又被欺负了。
庭仰这么想着,却突然听见张逸泽轻声说。
“我走以后,谁来保护你啊?”
张逸泽的家庭本来也没多少存款,强行续命几个月,过了暑假,张逸泽还是走了。
明明是人人都知道的注定结局,可是在张逸泽心电仪变成直线的一瞬间,他的母亲还是哭晕在了手术室外。
庭仰说不清楚自己难不难过,他也哭了,可是等到他一个人走进楼梯间时,眼泪又突然止住了。
包里还带着一个茶叶蛋,庭仰拿出来剥开壳咬了一口。
苦的,好难吃。
于是他又把茶叶蛋放回塑料袋里,收进包中。
出了医院门,庭仰在门口的小卖铺里买了四根老冰棍。
老板娘热情地问:“是不是要买给朋友一起吃啊?”
“不是。”庭仰摇了摇头,“只是我朋友以前提议,让我一次性买四根老冰棍吃,我拒绝了,现在觉得有点后悔,突然想要听他的建议了。”
老板娘看出了什么,不再说话。
吃老冰棍的时候,庭仰坐在街边,只来得及吃完两根,剩下的就化成水了。
滴滴答答的冰棍顺着木棒子往下滴水,庭仰的脸上也开始流泪。
他一边咀嚼着嘴里的冰块,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庭仰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遇到对他这么好的朋友了,但是他知道,这辈子第一个朋友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纯粹,也最易碎。
人和人的缘分怎么可以这么浅。
他都没来得及告别。
初三分班考,庭仰依旧是全校第一,这让许多老师大吃一惊。
他们还以为庭仰会因为张逸泽的死受到影响。
回到学校以后,大概是因为张逸泽刚死,庭仰整个人多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气质。
陈木康本来想冷嘲热讽,但见到庭仰这冷漠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被吓了一跳。
不过是一个贱种而已。
陈木康站在庭仰面前,嘲笑道:“张逸泽死得好啊,我让他一天到晚多管闲事,我教训你这个贱种他管得着吗?”
庭仰擡起没什么情绪的黑眸,“你说什么?”
陈木康心里发怵一瞬,但没在意,“我说张逸泽死得好……”
下一瞬间,一道凌厉的拳风打在他的脸上。
庭仰如同野性未消的饿狼,用凶恶的目光死死盯住他。
“你可以再说一遍,你说一次,我打一次。”
陈木康被打懵了。
如果说这一拳是张逸泽打的,那他二话不说就会扑打上去,与张逸泽打成一团。
可是这力道极重的一拳是庭仰打的——是他心里那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那个只知道躲在别人背后的懦夫。
被这样的人打了一拳,可比被张逸泽打倒在地要丢人得多。
陈木康眼神阴狠,又带了点毒蛇般的恶意。
“庭仰,你以前装的啊?你什么意思,看着张逸泽为你出头让你很高兴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