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全始全终。”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冲得洛北全然摸不着头脑, 他跪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
李重俊难得见他踌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大到惊起了几只在水榭旁休息的白鹭:
“洛卿, 这样的奏疏朕天天都能收到,要堆起来能堆好几个桌子。朕都力排众议,和他们顶着干,从来没有想过要撂挑子。结果你一回来,先是要我杀你, 现在又要辞官——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昏君?不要拿‘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那套来待我!”
他说到最后,显然露了几分真情,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说。
洛北见他语意轻松, 试探性地问道:“想来此事朝中已有公论?”
“朝中引发议论的第二日,褚夫人就与礼部一道澄清了此事。”李重俊将一本奏疏递给他:“突厥人给你上的尊号分明是‘登利可汗’,是那些闹事的人误译成了给太宗皇帝的尊号, 其心可诛。”
褚沅是鸿胪寺少卿, 执掌邦交,自然有权威解释此事。但洛北知道,这是他的妹妹利用手中权柄玩了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登利”翻为汉文就是“天”,所谓的“登利可汗”, 也就是“天可汗”。虽说草原上汗号素来喜欢这些阔大的字眼,什么“处罗(荣耀)”、“毗伽(智慧)”。
但并不是任何一位“天可汗”都当得起颂歌里的“万王之王”的称号的。
好在此事发生时长安朝堂没有人亲临现场, 洛北也就把此事轻轻遮掩过去:“微臣谢主隆恩,但微臣违反国家法度,私受汗号, 理应获罪。请陛下勿要偏私。”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李重俊开口把水榭外的紫薇女史召了进来:
“碛西郡王洛北, 私受汗号,本当严惩。然念其安定北疆之功,着削食邑三百户,罚俸一年。”
那年轻的女官听了这连“象征性”都算不上的惩罚,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朱砂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绢上,洇开一朵刺目的红。她慌忙要取新绢,却被李重俊擡手止住。
“就这样写。”皇帝的眼角掠过一丝狡黠,“再补一句:赐金鱼袋,命其都督中外军事,准其上朝不趋,赞拜不名。”
女史擡起头来:“陛下,这......”
“洛卿有招抚突厥之功,使得我大唐百年边患烟消云散,难道不该奖赏吗?”李重俊问,“而且,边将除却边功之外,还要招抚部族、安定百姓——这可是姚相公和宋相公都一致同意的条款。”
那女官辩不过他,只得埋头写起来。洛北有意为她解围,开口问道:“陛下,突厥使团不日亦将抵达长安,不知道陛下打算作何决议?”
“朕打算依照贞观年间的旧制予以封赏,封毗伽可汗为北平郡王,左贤王为云中郡王,左右分治,至于那些剩下的封赏……你让褚沅和礼部那些人商议吧。”
李重俊顺着他的思路说完话,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朕已经交由姚相公监国,公事你去问他!你刚从草原回来,就不能和朕说点别的事情,比如草原风物,比如你是如何救下了你那位挚友兼兄弟的吗?”
洛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似乎在思考要说哪件事情,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史已经拿着写好的诏书递给了李重俊:“请陛下圣览。”
李重俊撇了撇嘴,只得再度老老实实地办起公事,等到一篇引经据典的诏书看完,他连听故事都失了兴致,自顾自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朕要留在终南山上,等着这个炎热的夏季过去,再回长安,其余诸事,你同宰相和太平姑妈商议着做主吧。”
洛北得令,躬身和紫薇女史一道退出水榭之外。李重俊却又长长地唤了他一声:
“洛卿——”
等到洛北重新走进水榭中,这位年轻的君主理了理衣袍,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你觉得日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我这对君臣?”
洛北望着皇帝,沉默不答。
“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李重俊抓过他的手,将手边的金鱼袋递到他的手上:“全始全终。”
数日之后,突厥毗伽可汗阿史那默矩与左贤王阿史那阙率众来朝,意欲归附大唐。李重俊再立大单于都护府,以默矩一脉为幽州郡王,又以阙特勤一脉为云中郡王,分治东西。
又以阙特勤犹在病中,赐其留京修养,并赐其右骁卫大将军官职,命其留京宿卫。
自此,困扰大唐边境百余年的北部强敌突厥汗国烟消云散,大唐得以从北方抽身而退,专心致志地经营帝国西陲的棋局。
月余之后,金城公主到达逻些城与吐蕃赞普完婚。这位年轻的唐家公主与留任逻些城的“顾问大臣”萧嵩很快就摸清楚了逻些的规则,拿到了踏上吐蕃政坛的入场券。
这一年冬日,皇帝李重俊与世长辞,留下了七岁的太子,他在遗诏中赦免自唐隆宫变以来受谋逆罪牵连的诸多大臣族亲,并命大宗正太平镇国大长公主、碛西郡王洛北和宰相共同辅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