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对她坦白一切。
在电话里,江崎流用一贯命令的语气说:“我在北京,刚下飞机。你和你妈说一声,我在厉家菜订了位置,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个饭。”
“谁跟你是一家三口?”岳山川感到莫名其妙,又懒得深究,“要吃饭可以,就我一人,你别去打扰我妈。”
他擡手拦了辆出租车,本来报了地址到南鼓巷,又觉得自己莫名心神不宁,把目的地改到厉家菜附近,找了家网吧钻进去,随手打开《泡泡堂》。可惜心不在焉,被炸弹炸得体无完肤。
好不容易挨到晚饭时间,他从天昏地暗的网吧出来,天边的火烧云燎得正盛,仿佛要毁掉世界的一角。
在去餐厅的路上,岳山川察觉到异样——似乎有什么无形的物质一直黏着他。后来他才知道,被目光盯住就是这样的感觉。
推开包厢的门,江崎流已经在主座等着他了。父子两人,面前一张能容纳十人的大圆桌,自然是铺张浪费点了根本吃不完的菜。江导演的做派一直如此。
“来,儿子,尝尝这道虾子芹心。”江崎流破天荒地往他碗里夹菜。
岳山川不为所动,从旁边的空座拿了新的碗。
江崎流本来就没什么耐心,岳山川的不满又如此无声却直白,让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大导演立刻扔了筷子。
“这么大的气性跟谁学的?你妈到底是没把你教好!”江崎流独自发作,突然想到今天的来意,又硬生生把火气吞进肚子里,开始说教,“感情这么淡漠,以后有你受的。”
岳山川眼皮都没擡一下:“我是你儿子,身上流着你一半的血。你感情淡漠,我当然不遑多让。”
江崎流又吃瘪,尴尬地搔了搔后脑勺。自动转盘把琳琅满目的菜肴轮番献到他面前,他司空见惯觉得乏味,拿起桌上一瓶茅台,给岳山川倒了满满一盅。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们母子聊一聊,过两天接你们去上海。一家人嘛,总要住在同一个家里,才叫一家人。”
岳山川想,要是换作十年前,他肯定要把整桌菜都掀翻在地。母亲在旁边涕泪横流,无力的拳头打在这个始终不肯给她名分的男人身上。等怨气发够了,再麻利地收拾好行李搬去上海,扬眉吐气当她的“江太太”。
这一天来得太晚,晚到他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个山羊胡没任何关系,他只是个局外人,此时就该跷着二郎腿,好好听一番他编的故事。
——至于这故事有几分真情假意,他不在乎。编进《故事会》摞在报亭里,也不过2元一本。
江崎流咂了一口酱香白酒,开始倾诉他的苦衷。
虽说以前他也因为各种风言风语,在影视圈颇有“风流导演”的雅号,但私生子这件事被媒体坐实后,坊间口碑急转直下,各大论坛上的网民对他口诛笔伐。更有甚者,认为他作为公众人物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应该被广电局彻底封杀。
一时间,抛出橄榄枝的投资人如恐不及,趋而避之,已经立项的一部电影都被立即撤资,剧组几百号人无法开工,眼巴巴地等着发工资。
树倒猢狲散,只有一位业内长辈在酒局上给他指了条明路:既然还是未婚,大可把妻儿接到身边,召开一场发布会,公开表明家庭美满。这一招既出,比再高明的公关都有用。
“劝你别异想天开,早死了这条心。”岳山川听得百无聊赖,歪在椅子上掏耳朵,“忘了告诉你,我妈已经嫁人了。”
江崎流也舒服地往后一靠:“哦?嫁给谁啦?那天酒店里,你紧张的那个小丫头——你妈嫁给了她三伯,对吧?”
岳山川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江崎流却没打算就此罢休,捋着山羊胡斜他一眼:“她不是你的小女朋友吗?不愧是我儿子,男女关系再乱,还能这样的?”
岳山川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妹妹。”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特别愚蠢的问题。”江崎流哈哈大笑,“全天下无聊的女人,都会问自己的丈夫:‘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哪个?’”
他不顾岳山川铁青着脸,放着满桌没动过筷子的珍馐,起身离席。
“喀嚓”一声,江崎流听见背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岳山川徒手捏碎了酒杯,辛辣的白酒混着鲜血,沿着小臂淌下来,触目惊心。
“还有别的办法,你听吗?”
他的脸色沉在一片阴翳中,擡着头盯着他的亲生父亲,眼眸黑白分明,却深不见底。
江崎流勾起一抹笑。姜还是老的辣,他江崎流的儿子,再反叛也翻不过天。
他坐回原位,餐巾纸就在他面前,但他也没擡手去抽一张。
“说说看咯。”他发出讥笑。
岳山川垂着手,任由鲜血淌到指尖,再一滴滴坠在光亮的地板上。
“反正现在没有律师事务所要我,不如去演你的戏。至于你想怎么营销,我不管着。”岳山川靠在椅背上,“上阵父子兵,事实胜于雄辩,比开发布会有用。江导演意下如何?”
江崎流思忖半晌,觉得这方法可行,一拍大腿:“成交!我明天就去和投资人说。最快下个月进组,你准备好。”
“慢着,我也有我的条件。”
白酒对伤口的刺激,让岳山川整条手臂在微微发抖,但他却丝毫未觉。太阳xue突突地跳,一根神经在发青的皮肤下扯着,每说一个字,头脑都清醒得发紧。
江崎流已经达到了目的,心情大好:“你说。”
岳山川的腮帮子咬出一道筋,“你的脏手,离我妈,和我女朋友,远一点。”
江崎流朗声大笑,乐得这顿饭都没工夫再吃,悠哉地踱着方步要离开。
离开前,不忘再戏谑几句:
“岳山川,你的名字是你妈给你起的。她真的太爱我了,你的名字都是从我名字的偏旁部首里取的。”
“我是你老子,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