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全清了清嗓子:“我学法律的朋友帮你看过了,说这个合同很有可能是阴阳合同。你看,首先合同上规定的每月还款日期、还款金额,和实际发生的不一样。”
甄稚随口问:“因为我爸还不上?”
“不,你爸还的比合同上规定的要多两倍。”程全给她指合同上的相关条款,“这可能吗?”
杜若小声说:“如果是阴阳合同,那证据就很难收集了……”
“还有,合同上写的放贷主体是企业,对吧?”程全把合同翻到第一页,“但是我找人查了,他们公司法人是个农村老太太,今年都八十了。反而是催款的手机号机主,和这几张欠条上的名字相符。”
甄稚大致听懂了,皱着眉低头搅动吸管,看那些黑色的珍珠在漩涡中浮沉。
“所以说其实对方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放贷可能会被查,所以在借款时用了各种手段,让我们难以收集证据?”
程全点头:“对。”
甄稚的心恹恹地落下去。窗外柳枝吐新绿,春色怡人,她却没被这明媚感染半分。
“不过你也别气馁。”程全屈着手指关节在她面前敲了敲,“我那个懂法律的朋友说,对方这种行为基本能板上钉钉,非法放贷八九不离十。他还根据存折上的金额变动、每个月的还款金额帮你算过了,高利贷没跑。”
杜若也附和道:“等你爸爸回来,你可以明着和他讨论这个事。他那里肯定能有别的证据。”
甄稚听了点点头,心情多云转晴,杯子里的奶茶似乎也变甜了。
她兀自琢磨了一阵,又问程全:“你那个‘懂法的朋友’,不会在上海吧?”
“……你别怪我,我是真的没法子。”程全破罐子破摔,拄着额头无奈道,“行啦,我说!所有事情都是岳山川在做——我哪里懂这些?”
他神色不自然地补充道,“岳山川还让我转告你,他之后还会帮你写起诉书,让你别担心。”
甄稚忽然感觉微风拂过,窗外的抽芽的柳条伸进来,在她的心湖上拨弄。
年少的心事总是复杂,带着悸动,也带着埋怨。
“他是不是从小就这么神经?”她半天挤出这么一句话,“在QQ上直接和我说,会死吗?”
“你们这别扭闹得够久的。”程全耸耸肩,“你也别怪他。他那时有多期待和你一起去上海,说出来你肯定不会信——找我出来喝酒喝大了,抱着我的脖子一顿亲,吓得我一拐子把他撂地上。”
甄稚心里泛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叼着吸管喝奶茶缓解尴尬。杯子立刻空了一半。
“……那他一直不理我,什么意思?我以为他上大学潇洒得很。”良久,她小声说。
“你学习任务重,他又远在一千多公里之外。除了聊QQ,还能干啥?”
程全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旁边的杜若,意在沛公,“他是想让你乖乖学习,等毕业了再说。”
“噢。”甄稚拄着腮,开始歪着脑袋发愣。
运动会结束得早,下午四点多,胡海宽陪着她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你忙着数学竞赛,还有时间看课外书吗?”甄稚随口问他。
“做题累了也需要换换脑子。”胡海宽见她额角沁出细汗,站起来把她旁边的车窗打开,“《城南旧事》挺好看的,谢谢你的推荐。”
甄稚又问:“看到哪儿啦?”
“看得慢,好不容易才看到《爸爸的花儿落了》。”
两个人沿着南鼓巷的树荫慢慢往回走。傍晚时分,藏在树冠里的鸟儿们尤其活泼,叽喳不停。他们走在树下,像是闯入了无数个吵架的鸟类家庭。
“我们家也经常吵架,但是几家亲戚关系近,吵不散。”甄稚忽然感慨。
胡海宽笑着说:“热闹点儿挺好。我看你们家外墙也是漆成了红色,挺别具一格的,看着热闹又喜庆。”
“那是我爷爷的主意。红墙是好看,时不时就有外地游客,站在我家墙跟前拍照。”
聊着天往回走,路途也没那么遥远了。
他们快靠近那红墙时,远远地看见一些邻居围在四合院前,指指点点,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等甄稚走近一看,邻居们正在讨论的,正是那一堵红墙。变得污糟凌乱、被人乱涂乱画的红墙。
墙上被人蘸着黑色油漆,像刮腻子那般大剌剌地在红墙上刷着巨大、丑陋的字:
【甄老赖之家!欠债还钱!】
甄稚木然地眨了眨眼睛,向胡海宽挥手道别:“今天也谢谢你。明天见!”
说罢,她有意忽略掉邻居异样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拐弯,推开四合院的大门走进去。
或许是她到家的时间比以往都早,寂静的院子里,除了那棵伸直枝干汲取季春的石榴树,石板路上滚轮声隆隆,回来偷偷收拾行李的甄青松,正好和她迎面撞上。
“爸!”甄稚伸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你不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