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盈阙向昆仑神山发愿,面前之人若此生再看我一眼,盈阙甘受雷霆万道。”
一声凤鸣玉碎的弦音响在山巅,一点青光在盈阙额心亮起,很快又消失。
誓愿已成。
冰冷的风雪冻僵了花玦的身躯。
盈阙指尖微动,想要抚摸什么,最后却只是蜷缩着手指收回,一步步后退,离开覆在她眼上的手,转身,独自往山上走去。
“阿盈!”花玦大喊一声。
他维持着僵直的姿态,可是覆眼的手离开后,日光照着雪,雪光映在紧阖的眼皮之上,即使不睁眼,也觉得晕眩,双眼难受得发酸。
盈阙停住。
“我不该生出那个念头,是我误了。”花玦说道,“可是阿盈,你回不到过去一无所愿,我也回不了过去惟愿逍遥。”
盈阙顿了顿,问道:“你待如何?”
花玦转过身,方才睁开眼,雪果真亮得刺眼。
他缓缓走在下山路上:“人间邪祟作乱,地脉受损。是我把簌簌带去人间,待为山河宫寻她回家,解此时之危,我愿下凡从此成为地灵,修补地脉,以赎对人间犯下的罪孽。只要我除去神籍,再不回神界,魔族料想也不会不满,请你成全。”
西陵惨祸日日夜夜浮现在他眼前,正是这份融于血肉的仇恨愧疚,滋养出了骨生花。
“非要如此?”
“非要如此。”
盈阙点头:“好。”
一道昆仑令飞至花玦面前,他擡手紧紧握住,轻道一声:“多谢。”
风雪时急时缓,一个下山来,一个上山去。
同行一程,殊途而去的,又岂止那些凡人呢?
花玦走出山门,只见大钟前,被掩去半边的一道身影,正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响头,那身形瞧来颇是眼熟。
那人跪拜的正是阿盈。
而阿盈此时神情姿态淡漠清绝,莫不似盈阙,只有一身黑裙,挽一段金红长纱,仍是迷厄渡现身时的模样,花玦看得恍惚起来。
“已磕头过百,神女可肯收我为徒了么?”那叩首的男子挺直背脊,问道。
花玦闻到血气,走近方看到一串鲜血从他额头流下,融化了一层雪。
这人竟是西陵旧日国主桓容,在西陵时也与自己相交过一段时日,正是故友。
花玦看不过眼,亦知缘故当是出在阿盈身上,看这般情形,约莫是她又扮盈阙,桓容将她错认。
他便低声问道:“何故如此?”
阿盈不答,只是乜向桓容,冷哼一声,颇具嘲意。
桓容提声道:“魔族屠灭西陵,我要为他们报仇,愿倾我所有,只求神女收我为徒!”
在一片凛冽风雪里,他也没有半分摇晃,坚如磐石。
花玦不忍,便道:“她不是盈阙,昆仑新丧,你还是另作计较吧。”
阿盈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花玦,也不意外他会将自己戳破。
桓容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抹开糊住视线的血,不甘心地质问道:“为何戏耍我?”
阿盈嫌恶地从他脸上移开眼,开口道:“我倒也有一问,阁下轮回十世,何以仍取西陵旧名?你汲汲营营,得登空桑,如今又拜上昆仑,口口声声血海深仇,你指望什么?”
桓容教她说破不改旧名的用意,仍是面无惭色,直言不讳道:“我指望攀附昆仑,修成大法,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
他双目圆睁,即使刚刚向人伏低叩首,此时挺直脊梁,照旧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子。
十世劫难,尝遍苦辛,如今又做了小仙,行这钻营事,却不肯改那年轻君王时的心志。
花玦挥手疗愈好桓容额间的伤。
神仙之体本不该这么轻易受伤,大约又是阿盈捣了鬼。
花玦说道:“西陵时曾与君作赌,欠下一件事,如今可想到了?”
桓容沉默片刻,心中似有纠结,少顷之后,蹙眉问道:“你此时提起这桩赌约,难道不怕我凭此要挟你,帮我拜入昆仑吗?”
花玦摇头:“君也并非这般品性呐。更何况,我是我,盈阙是盈阙,她自有主见。”
言辞之间,难说没有落寞,却不无骄傲。
桓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既如此说,我也难辜负你,也罢,便等我想一想,下回见面时再说。”
花玦怅惘叹道:“战乱之世,再会未必有期。”
“后会有期。”桓容仍如此说,并向花玦抱拳辞别。
他已知阿盈非他欲寻之神,无意再纠缠,扭头往山门里走去。
花玦拉住阿盈袖角,阻她追过去,怏怏叹息,说道:“咱们走罢。”
阿盈气恼地甩开他:“走什么走?凭什么走!走也要把他拖走啊!”
她指着桓容快消失的背影。
花玦问道:“为何要扮作盈阙,逼走桓容?”
阿盈一脸听到了废话的样子:“他要以西陵最后一个遗民自居,盈阙就算不喜欢,也一定会留下他。”
花玦仰头看山看雪,说道:“明知她会做何决定,作甚还要阻拦。”
阿盈冷冷笑道:“我与你不同,我不会卑微如足底尘沙,我的意愿是她必定要思量的。”
花玦默了默,没有辩解。
他擡手轻敲三下钟壁,闷闷的,声响不大,也没有传出多远。
“我要回山河宫了,你留下吗?”花玦虽这样问,却并未等阿盈回答,已径自走远。
阿盈瞪大了眼,抻脖看看山门里,桓容早没了踪影,又扭头看看花玦,他当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呀!没出息!”阿盈一跺脚,只好追花玦去,“你等等,那魔女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打什么哑迷、弄什么鬼!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