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可能会冒进脱节;
不打,又无法巩固胜果。
可拖也是不行的。
异国他乡,多待一天就要多负担一份粮草。
而他们这位长公主,虽然人人都看见了这几年里,她在治政方面的才能,可她在真正的战场上,依旧是经验缺缺,总归叫人担心。
少顷,赵明臻终于沉声开口:“高坪要打。”
她俯身擡手,在面前的舆图上圈了一下大城附近的小城,话音坚决:“攻打高坪、成败不论;随即转战、补充粮草。”
赵明臻很清楚这一战的目的——打得乌尔霄人收起獠牙,不再敢把手伸向大梁。
异国作战,他们沿途打下来的城池,也只是打下而已,不可能一路分兵哪里都占下。
一旦气势弱下,先前攻下的城池反倒会重新成为致命的危险。
秀气的指尖落处,是附郭高坪的一座中等大小的小城。
赵明臻顿了顿,继续道:“这段时间,如果西路军能并进跟上,我们就汇合继续去攻,如果他们那边没有消息……我们也好再腾出手来接应。”
进可攻退可守,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在场众人,包括殷清泰等俱是点头,唯独越铮忧心忡忡地多看了她一眼。
赵明臻从他身侧擦身而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
攻打高坪的仗,很快就开始打了。
高坪并非边境城市,又无天险可以据守,这一仗却有些难打。
乌尔霄在这座城中的主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颇有些才干,还亲自上了城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战事焦灼,两方俱都紧张。
赵明臻所在中军,在夜里也遇到了一次突袭。
乱局之下,她虽侥幸没有受伤,但也是发髻散乱,半壁衣服上都染了血。
越乔等人挽剑回身,见状,俱是一惊。
“长公主——”
赵明臻支着手中的横刀,勉力站定,随即擡起袖子,擦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血。
红色的痕迹在她的颊边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本该显得狼狈,落在她姝丽的脸上,却像是一种古朴的纹饰。
有亲卫几乎看呆了,却不是为她的美貌所摄。良久,方才匆匆回神,收回目光。
赵明臻似乎想朝他们笑笑,表示一下自己没事,可惜嘴角却还是有些僵硬,牵动不起来。
“没事。不是我的血。”众人这才发现,她的脚边,倒着一个不知何时摸到她身侧的刺客。
颈间有一道不浅的口子,是一击毙命。
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擡手道:“去前面看看,别都围在本宫身边。”
越乔和另外三四个侍卫留下了,其他人神色一肃,提着剑冲了出去。
越乔来搀赵明臻,见她虽然身形微晃,面容却还算平静,一时间松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看着她这一身的血还是犯了难。
她问赵明臻:“殿下,去换身衣服吗?”
鲜血黏腻的触感缠在后颈,赵明臻略闭了闭眼,道:“不妨。”
她很快定下神来,抓稳了刀,复又折出帐中。
长公主顶着半身的血,出现在阵前,着实叫很多人吃了一惊。
然她仿若不觉,依旧镇定自若地在阵前指挥。
扈东等人急得要命,恨不得把她拖回来,却也知道不能这样做。
来军中镀金的天潢贵胄不在少数,如此率先垂范的,却当真是屈指可数。
士气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长公主的出现,士卒们看在眼中,有些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心里却不可能没有感触。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无非就是军中的什长和校尉,至于官衙里的县太爷,那都是垂拱在上,寻常人无缘得见的。
结果现在,他们居然在这样危险的地方,看到了这位原本高高在上,连鞋底都难染尘埃的长公主。
开拔前动员时她说的话,似乎并不作伪。
她说:“这一次,我同你们共进退。”
即使不说这些玄的虚的,愿意上战场、搏军功的人,此刻也会希望,自己奋勇作战的表现,落在长公主的眼里,得到她的赏识。
……
这夜的攻城声一直未有止息,响到了天明。
发梢上的血已经凝固,缎子一般的乌发变得虬结、干涸。
赵明臻把发尾抓到肩前,神色看起来有些难过。
她身边的人都知她喜洁。越乔见状,道:“我去弄些水来,殿下稍等。”
赵明臻拦下她,道:“不必。行军在外,食水宝贵。拿你的刀借我一用。”
她的刀在前夜格挡时卷了刃。
越乔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直到赵明臻横过横刀,把发尾绕在了刀刃上,才恍然明白她是要做什么。
赵明臻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拿刀的手随即往下一沉——
她割断了这截二尺长的头发。
——
四天五夜的鏖战过后,东路军拿下了乌尔霄的第五座大城。
战前明明定下,不论是否攻下高坪,都转道去攻附郭的县城,解决粮草、再行安置,但等真的取下胜果之后,军中又渐有不舍离开的声音了。
“原定就是要打到高坪,与西路呈合围之势,再联纵逼乌尔霄出面和谈,如今我们既已拿下,何不在此结阵固守?”
赵明臻却是坚定的,并不恋战:“西路军依旧杳无音讯,孤掌难鸣。高坪是大城,乌尔霄不想我们明天就打进王宫的话,总要派兵回防,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包了饺子。”
问题还是出在了西路军上。
众人扼腕。
行伍中人,本来说话就没什么讲究的,这会儿更是骂得荤素不忌,若不是顾及长公主还在这里,恐怕骂得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赵明臻隐隐约约觉得更不对了。
她先后派了几路人马,探查所得的结果,都与之前越铮带回来的消息没什么区别。
现在的情形,不像是姓聂的那边没有如期攻克、完成部署,倒更像是他们已经溜之大吉。
赵明臻的眉心越皱越深,一面安排人手继续往西探查,一面派人加急赶回大梁,传递前线的情况。
……
高坪一战,北境军虽有损伤,但是周遭的其他小城却也被吓破了胆,见这些大梁军队调转方向开了过来,几乎全都弃城逃跑了。
虽然跑得快,坚壁清野却也是记得做的。而北境军远离本土作战,粮草方面本就有些吃亏——带多了影响行军速度,带少了却又难以补给。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东路军迟迟没能收到西面的回应,而更坏的是,派去探查的人,也都没能回来。
与此同时,是斥候带来的新线报。
“西面的乌尔霄守军,如今似已集结,正朝我们反包而来。”
这个消息起码说明了两件事情:
一、回过神来的乌尔霄,终于在剧痛中分出了精力;
二、西路已经空了,他们甚连牵制的作用都没能发挥上。
一只脚缩得太后,就显得另一只脚跑得有些太脱节了。
东路军中,包括赵明臻在内的众人,对于战场的局面,还是抱有了最后的一丝幻想——
也许不能称之为幻想。
“胜果”二字听起来很轻巧,仿佛那些胜利,都只是树梢上挂着的果实,垫着脚擡手一够,就能摘下。
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每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背后,都是将士们难以厘数的鲜血。谁能舍得轻易将这一切付出抛下?
将近半月的坚守过后,西路军终于传来回信,言道他们久攻不下,粮草短缺,不得已开始回撤了。
这个答案在这时已经不显得出人意料。
两国之间交战,绵延数月乃至数年也是常有的事。尽管心中惋惜,赵明臻也不得不着手组织撤退的事宜。
眼下的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西路军是战事推进不利而撤退,并没有受到大的损伤;而她的东路这边,也算连挫乌尔霄的锐气,待到昌平侯及后续的朝廷援军抵达后,重整旗鼓,依旧很有再打下去的余地。
赵明臻平下军中对西边的不满,转而又遣斥候去找西路军,要他们配合接应东路军的回撤,回攻必经之路上的那座大城。
秋意渐深,草木枯黄的时候,情势再度恶化。
终于从两线压力中挣出手脚的乌尔霄,沿线戒严,坚壁清野,回头直捣,重新收整高坪等城。
而本该接应他们回撤的西路军,就像秋风过后的蝉,没了一点声音。
局面已经再经不起半点拖延,再不撤,东路军就要变成一支孤军了。
撤退的方案很快定下,其中一点,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劝阻。
“长公主!这是真的不可啊!我们该回护殿下尽早突围离开,怎么能反留殿下,率兵阻击敌军呢?”
殿后阻击,本就是一件舍卒保车的事情。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赵明臻的脸上,试图在她的表情里,寻找到其实是想要他们辞让、她才顺水推舟先行撤退的痕迹。
然而赵明臻的眼神平静,仿佛听不懂他们话里的隐忧一般。
“阻击不是送死,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人。”
“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北境的军民,皆是我的子民。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
她没有再给任何人劝说的机会,开始亲点此番断后阻击的队伍。
一个个与长公主府亲近的名字被点到,众人在此刻恍然发觉,原来之前所有的那些,有关她此次出征挂帅的阴谋与猜疑,是多么的好笑。
不论旁人的心绪如何起伏,看向她的眼光又有怎样的变化,赵明臻此刻的内心,却有一种释然般的平静。
从少时起,便困扰着她的那个问题,似乎终于在今日找到了答案。
她备受先帝宠爱,宝马香车、奴仆如云……所以在北狄大败大梁,堂而皇之地向大梁索取公主和亲的时候,说出自己不愿和亲的她,就成了恬不知耻的罪人。
她曾经怀疑,确实是她不知感恩、不知奉献。
时移世易,她却终于在另一片陌生的天地间想通了。
享万民供奉,就应该为万民付出,这个道理,当然是没有错的。可这份付出,绝不是活该接受和亲这种耻辱。
困住她多年的迷雾倏然消散,赵明臻想,她已经知道,怎样才算堂堂正正,对得起她长公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