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风在黑暗中双手捂着头,醉酒般混沌不清,低声呓语:“一开始是为了活命。”
那位被寻木择定的天武少主罢免了奢靡无度的越州州主,带他来了虞渊。
她用了许多珍宝帮他养好瘦弱不堪的身体与那些经年累积的伤,让他读书习字修行,竭力助他与祖上传下许多年的那把旷世奇兵斩阎剑终于获得感应,成了它的剑主。
传说斩阎剑来自于万兵休眠之地,掌兵家之力,剑出,伏尸百万,无往不胜。
翼风警惕地跟在她身边,很快就看清了她的处境与自己的作用。
这位新上任的天武少主兴致勃勃地要和那群长老们斗一斗。
她不像前任家主那样温和,不懂什么照顾颜面,维护大局,把从小养成的我行我素与随心所欲带到了虞渊,以雷霆手段打压有野心与不服者,快速收拢势力。
但还差了点什么。
她思索出来的办法,是提拔了他这个出身微不足道,在许多贵族子弟眼中不过可有可无的一介庶民。
他被她看重,被赐予令人眼红的身份地位,作为她推出来与那群长老对抗的棋子。
不然,一个庶民,即便实力出类拔萃,为她立下累累功劳,也不可能得到她的放权与纵容。
外人如是说。
师缇雪那时听完就翻了个白眼,信誓旦旦同他说:“我可从来不在意什么庶民与世族之分。”
她的眼里,只把人分为有用或无用,看得惯和看不惯。
恰逢除夕夜里的一束烟花冲向天幕纷纷洒洒炸开,流光溢彩,映燃了满窗。
映得那双杏眼也亮晶晶,暖洋洋的,一切情绪显得格外真诚。
但翼风又不自觉地想,她在背对他时,是否也不得不心虚地承认自己的确利用了世俗的评判,利用了他的身份。
他聪明,实力不俗,代表了与他同阶层、同处境的太多人,他们是一股庞大而可靠的力量。
师缇雪用他们与那些狡猾倨傲的老家伙们斗,最后鲜血淋漓,赢了。
她成了天武真正的掌权者,不容任何人挑衅与忤逆。
“现在呢?”那声音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的故事,在黑暗中漂浮游荡,像是一缕伺机而动的游魂。
翼风坐在角落里,闭眼仰颈,露出沉醉却痛苦的神色:“为了报恩。”
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自己对师缇雪而言,唯有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斩阎剑还存在被利用的价值,且难以被旁人代替。
既然是利用,切不可信了她许的一切承诺。
但师缇雪没有食言,是天底下最坦诚而大方的人。
她把自己的信任毫无保留地给了他,龙影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威风。
翼风有过困惑,质疑,更有过取而代之的念头,最后因为被年少时的苦难磨砺得稀少却珍贵的良心与情义,将所有复杂的情绪变为衷心臣服。
他记得尊卑,时刻不敢忘记即便自己如今穿上锦衣华服,也装扮不出世家贵公子的优雅风度。
自卑敏感与浑身凶煞的血气皆是骨子里的烙印,与那位被她退了婚的苍家公子有云泥之别,被对立者背地里骂他是师缇雪养的狼犬。
但难抑心动。
他陪着她度过了许多痛苦消极的时刻,捉摸出了怎么在她被桑岭封印耗得暴躁烦闷的时刻,最有效的把人安抚下来。
他精心又妥帖地打点好了师家的一切,任何细枝末节的烦琐事务都不可能打扰到她。
毫无疑问,师缇雪在他的帮助之下过得舒坦了许多,虽然比不上少年时的逍遥自在,但也知足。
翼风也是个知足的人,觉得能一直陪伴师缇雪左右,胜过一切奖赏。
然这种陪伴不知不觉变得逾矩。
那声音贴着他面颊拂过,气音讥嘲:“你骗人。”
翼风从墙角的阴影中缓缓睁开眼,骨子里的患得患失与这些年养成的傲慢在他脸上刻画出贪婪的神色,眼睛亮得惊人。
他低低沉沉地笑了声:“是啊,就算她对我的好是骗我的,我也愿意死在她只对我笑的这一刻。”
那声音心满意足,顺着他头骨上出现的裂缝,终于钻出了脑海。
桑岭覆霜。
牵引那些粉末的灵力自华盈身上源源不断地震荡扩开,通过空间术进入了桑岭。
某一个瞬间,华盈若有所感,擡头看向夜空。
今夜的封印是大片皎白清冷的月色,渗透了漂浮不定的夜雾,映入她极亮的眼睛。
不知何时,匹练般柔顺的月辉断裂,天空像破开了一条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