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盈刚刚换好一身衣裳,门外就有林之凇派来的侍从来接她出门了。
“你们少主今日与哪些人同行?”她在妆奁里挑着口脂。
“只有二小姐您一人。”侍从想了想,又说,“少主不怎么喜欢看这些热闹,以往的佳节良辰,若需要主持酒宴,等着宴席过半,众人酒至酣处,少主便会先行离开,让大家自便即可。若无酒宴,他也只是站在浩景楼上往山下看一看,或者去碧璇殿,自己跟自己下棋,除非苍将军拉他去集市喝酒。”
不知怎的,华盈想起在云山城那一晚,林之凇一个人坐在屋顶看月亮,那背影如无根之萍,游离于这个世界的热闹之外。
“知道了。”华盈起身找出了从杏云州带回来的那两只面具,说,“劳烦带路。”
侍从领着她到了明玉月境之外,便告礼离去了。
青青树荫下,林之凇等了一会了。
华盈快步走向他,裙袂飘飞。
青要山气候温暖宜人,四季的服饰都比北荒轻便许多,她此刻穿的衣裙又是侍女特意挑的本地女子在神眷节上最喜欢的款式,身上的银链与金钏熠熠生辉,彩绸绕臂为袖,翩然而轻盈。
“这是我第一次在过节的时候有新裙子。”她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扬了扬手里的面具,“还记着它们吗?这可是耗了半条命才从杏云城带回来的。”
林之凇还在为她的第一句话愣神,那只兔子面具就轻轻扣在了他脸上。
华盈也笑着给自己戴上了另外一只,拉住他的衣袖往山下走:“走咯,过节去了。”
林之凇低头看了看那只手:“好。”
集市中的璀璨灯火如天上星河泼了下来,处处流光溢彩,街上众人喧笑,水中金光浮跃,男女老少皆着新衣,共赴佳时。
异乡风景不同,满月在天,酒好花新,华盈走到哪都觉得喜欢。
一声声欢呼从岸上响起。
华盈朝岸上看过去,青色的烟雾升了起来,与四处漂浮的夜雾融在了一起,接着,巨大的火焰高高窜起,熊熊篝火之外,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越聚越多,手挽着手载歌载舞。
“林之凇,我也想去。”华盈说着便涉水上了岸,回头对他招招手,朝着篝火的方向提裙小跑。
她邀请与期待的目光如此美好,林之凇追了上去,在向她伸手的同一时刻,被她牵住了手,融入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之中。
欢声笑语随着篝火越燃越烈,明亮的浮灯从长街各处徐徐升空,火焰与鼓点全都欢快地响在心上,金色而辉煌的光芒之下,华盈微微仰首,只看他。
面具后的一双笑眼温柔又充满力量,无声告诉他,这份热闹让我来带给你吧,它也属于你。
两世,几百年,林之凇被一束带来光明的火焰点燃,忽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与这个世界真正建立起的第一个联系,是华盈。
明知道是利用讨好,是别有所求,他也愿意付出一切长久留在这一刻。
“走,去一个地方。”林之凇心里唯有一个想法,越来越浓烈,一刻都不能再等。
他带她离开人群,随手摘下街边的一片叶子,栖息在一棵巨树上的白头鹰被他用叶子吹响的曲子唤醒,经过灯火渲染中的夜幕,降落在人迹稀少的偏巷,将二人接走。
高空中长风微冷,华盈侧坐在鹰背上,半边身子靠着林之凇的后背,低头新奇地看向夜雾下的青要山,手指上不知随意绕着一缕谁的发丝。
而地面上的人只看得见两道人影距离很近,是亲密依偎在一起的神仙眷侣。
林之凇被风扬起的发丝抚过她的脸庞,雪白的衣袖与她手臂上垂落的彩绸交叠,不分彼此。
他感受着她因为地面上无数繁密热闹的人间灯火而愉悦,因为见到了那些奇异险峻的山脊而屏息惊叹,竟然庆幸地想,青要山是能得到她的喜欢的。
忽然间,华盈松开了那一缕发丝,被地面上一棵百丈高的杏树吸引。
那棵树的树桩粗如房屋,树皮上长满青绿的苔藓,遒劲的树根不仅往地下深处生长,也有些露出了地面,如同一条条充满力量感的手臂。
无数浅金色的微光时不时地从四季常青的枝干上掉落下来,似一群惊飞的流萤。
白头鹰平稳地降落在地上,华盈从它背上跳了下来,缓步朝那棵杏树走了过去,忽又想起什么,扭头问林之凇:“我可以去看看它吗?”
林之凇点点头,迈步走在她面前,仰头看向杏树的目光充满虔诚的敬意:“它叫千岁古杏,是青要山的圣树,传说是上古时期看管碧璇殿的神女武罗亲手种下的。”
他扭头看向华盈,“它如果喜欢你,会给出回应。”
华盈在他带着鼓励的目光下,试探着把手掌贴在了它粗壮的树干上,坚硬而宽厚,令人舒心的安全感。
“好神奇啊,我竟然在一棵树上听见了类似心脏跳动的声音。”华盈走近了一点,双手轻轻环抱着树桩,脸颊贴上它湿润的树皮,嗅到一股令人浑身舒畅的气息。
那些从树干上掉落下来的光粒全都朝她飘了过来。
它们越聚越多,让她置身于一片金色的海洋之中,千岁古杏散发出的力量像流水一样温柔地漫过她,让身体内外的伤口都得到了滋润,长出了新的血肉。
华盈惊讶又欢喜地扭头看向林之凇,问:“它......喜欢我?”
林之凇说:“是。”
“它很喜欢你。”
鲜少有人知道,青要山的圣树千岁古杏已经允许他们这位能轻车熟路驾驭木灵之力的少主与它共通心念。
它的心跳,它的呼吸,它的选择与心意,全都代表了林之凇。
华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低头抓了一把飞舞在身前的光粒,它们触碰到她的皮肤就消失不见,却有浅淡的金色印记在她胸口微微闪烁,半晌才泯灭了全部的光芒。
她看不见它们,却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肤在微微发热。
“这是什么?”华盈指了指胸口,微微皱眉,她能感觉到这个印记对她无害,也觉得林之凇不至于暗算她,却免不了警惕。
是契印。
林之凇在心里回答。
他把青要山最古老的道侣契印先给她了。
人若是有来世,来世也将于茫茫人海间重逢。
纵有山水相隔,逆行于千万人之中,一眼只看得见彼此。
华盈没听见他的回答,谨慎地朝他走过去,半开玩笑道:“林之凇,我这么信任你,你可不能借机给我下套。”
脚下却被一根穿破地面的树根绊住,趔趄了一下。林之凇眼疾手快抓住了华盈,他低头,她擡眸,光洁的额头轻轻撞在他的唇上。
二人同时愣住了。
华盈以为他会毫不犹豫把她推开,林之凇以为她会先甩一巴掌在自己脸上,然而谁都没有动作,只有默契放缓的呼吸。
被夜风吹得冰凉的额头与他温软的嘴唇相贴,染上了湿暖的温度,就像一点即着的薪柴沾了火星,大火燃起,呼吸间焚过全身。
华盈眼睫在颤,手也在抖,这一次,她终于在心里告诉自己,心乱情动很正常,林之凇相貌无双,诸多光环傍身,是一等一的强者,在她眼里几乎挑不出缺点,与这种万众瞩目却肯偶尔为她低头的人朝夕相处,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刻。
他若陷入同样的情不自禁,她不会计较。
不要贪恋,别轻易沉迷就好。
要改变一个人的阵营与立场太难了,她自己尚且做不到为了所谓的情爱而放弃天地之主的位置与最强的实力,就别要求别人做到。
然而她没感觉到林之凇有同样的冷静。
他的唇终于离开了,灼热的目光却无声迫使华盈擡头,于是她闪烁不安的目光被一双乌沉的漩涡吞没。
林之凇把一身高不可攀的冷冽气息抛在脑后,染上了一些放纵与任性的情绪之后竟如此让人着迷。
他想要更多,低头,将她修长的手指抓进手心,轻轻摩挲,反反复复,试图挤进她的指缝,动作温柔却饱含侵略。
略微的挣扎在他眼里不是反抗,他得到了纵容,漫天闪烁的金色微光中,林之凇听着彼此的心跳逐渐变成这片无声之地里唯一的声音。
心想,原来华盈不止是中毒时才允许同样荒唐的念头在他身上停留,那他可以与之前单方面忍受的一切折磨和解,他不是一厢情愿、永不得回应。
于是,他擡手抚上华盈的脸颊。
垂首贴近时,刚刚离开的唇或许只是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垂,感受到了瞬间的颤抖,林之凇唇角往上牵了牵,温热的气息追逐停留,等到她不再躲避,终于小心翼翼地向他扬了扬纤细的颈。
一声尖利的呼啸声突然从远处腾空而起,回荡在苍穹之上,苍青色的焰火照耀夜空,隐喻着不详。
死寂的虫吟鸟鸣全都活了过来,渴求与试探到此结束,传送阵的光芒无比刺眼,华盈仓皇而逃。
林之凇拢了拢空荡荡的手掌,擡头看向夜幕中绽放的暗号。
这种信烟,是出了大事但长老们找不到他的人时,特意放给他的。